——写给天堂的奶奶
凝视着绽开在水里的叶子,一种记忆苏醒了,当然,苏醒的不仅是个人的记忆。
当一团雾气隐隐浮起,又渐渐地远离了丛林树梢,待雾散尽后,林中是一片明净。这当中,有碧水一潭,清澈的水波倒影着层层林木,历历分明,清水无尘,只是沉淀着团团如盖的绿,在月光的映照下,波光粼粼,恍如梦幻。这不只是因茶而起的联想,可以说是梦中到过的地方。
梦中的流连,会在什么季节呢?春之后就是夏,夏之后就是秋,秋之后是冬,过了冬又是春,季节就是如此变迁。春天,踩着清晨的雨露,摘下最嫩、最有灵气的茶叶,经过蒸发、烘焙,然后收藏,于是,夏天、秋天、冬天,茶都可以在杯中沉浮,见证着季节的流转。
还是很小的时候,奶奶曾带我回乡,到山上采茶。厚重的红壤上,并不是满山的茶,而是只有两棵。奶奶说,左边这棵是爷爷种的,右边的那棵,也是,爷爷的。我没有见过爷爷,奶奶也没说过爷爷长什么样子,只是老说爷爷像个小孩儿一样嘴馋,喜欢吃美食,喜欢喝好茶。记忆中,奶奶并不太喜欢喝茶,她采的茶,也并非是那最嫩的一撮,更多的是硬而黑绿的老叶。采完茶后,她总是一个人忙碌着炒茶的事宜,这时的奶奶,脸上没有平日的慈祥,但让我有点敬畏。奶奶的茶,与其说是茶,不如说是汤,因为她的茶叶可以吃,水很多,放了盐,还有葱和姜。奶奶说那叫“味茶”(粤语中的“味”与“咸”等同)。夏天的时候,奶奶常做味茶,拌着饭吃。秋天的时候,奶奶说胃口不好,于是,又做起了味茶。冬天到了,奶奶说心有点冷,喝味茶可以暖暖心。
后来,爸爸常说奶奶不适宜喝那种味茶,喝些花茶或是参茶,清淡点,对身体会好些。于是,奶奶就偷偷做着喝。奶奶也是个顽皮的人,我曾见她偷偷把药片丢在垃圾桶里,然后骗爸妈说已经吃过药了。爸爸却好象从来没有喝过味茶,他春天喝花茶,夏天喝绿茶,秋天喝普洱,冬天喝红茶,就是没有喝过味茶。再后来,奶奶的腿越来越不灵便了,又或许,奶奶的腿自从中年时摔伤后就一直没有好过。总之,奶奶后来没有回过乡,没有再采过茶,也没有再做味茶。
刚开始殡葬改革的时候,奶奶很是抵抗,她说,以后她离开了,不能火葬,要土葬,要葬在爷爷身旁。可是,奶奶说过这话的多年以后,她还是火葬了。只是,骨灰,和爷爷在一起。
和爸爸回乡,我们经过了那座山,那座种有两棵茶树的山。那是秋天,茶已结了茶籽,圆实、厚重,有些茶籽从中间裂开成四瓣。奶奶的抽屉里也有一颗茶籽,仅有一颗。奶奶为什么没有在秋天里带我回来?带我摘茶籽?我,无法再得知。站在高大的茶树旁,有山岚飘来,清远,沁人心脾。“爸爸,你知道爷爷是什么时候种下这两棵茶吗?”爸爸沉思一会,说:“是59年大饥荒的时候。左边这棵是你爷爷种的,右边这棵是你奶奶种的。”我无语,奶奶曾说:“右边的那棵,也是,爷爷的。”原来,奶奶种下的茶,也是,爷爷的。
奶奶走了以后,我只梦见过她一次,也许是我不够想念她。不知道,爷爷走了以后,是否经常进入奶奶的梦中呢?也许吧。我是个唯物主义者,但奶奶离开后,我宁愿相信鬼神的存在,相信在另一个我们凡人的肉眼所不能观望的地方,奶奶在守侯着我们,庇护着我们。我希望奶奶像聊斋里的鬼魅,能自由穿梭于我的梦中,再带我回乡摘茶,再做味茶给我喝。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就爱上了碧螺春,团团如盖的绿在水中沉浮,由蜷曲到舒展,薄薄的雾下是绿水无尘。小小的茶杯,仿佛一只小小的船儿,浮载着一怀情思漂向那遥远的绿水青山,留下了春天的叶子,在以后长长的日子里,也便有了无尽的回味。
回味季节,也就是生命的痕迹。
这两年,听说家乡大事发展经济林木,很多山被砍光了种上果树或是桉树,不知道,那两棵茶,是否依然在山岚中互相拥抱。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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