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贞泪(外一篇)
黄后泰
那被叫作女贞的,竟然只是一种树!
她怎么会有一个这样的名字? 李时珍以为“此木凌冬青翠,有贞守之操,故以贞女状之”。又据说春秋时鲁国有女名贞女,因慕此木“负霜葱翠,振柯凌风”“ 寒凉守节.险不能倾”,而植此木于云堂、阶庭,于是便有了这样一个名字。这些说法充斥了男权世界的腐味,令我怅惘。
在我从教的学校里,她生长在几乎每一幢教学楼和办公楼的墙根,密密挤挤,整整齐齐,形成一道道翠绿的矮墙。每隔三、五天,花工就会对她们进行一次修剪,把那些旁逸和冒尖的枝叶剪除。于是,那些翠绿的矮墙就永远保持着一成不变的样子,一种严格的按照人的审美欲念组构的几何图案;单调呆板,毫无生气。
我原本以为,女贞就是那么一种永远也长不高长不大的纤弱的小树。直到有一天,我问起花工,花工领我去看了一棵原生态的女贞,我才真正认识了这种乔木的本来面目。她孤寂地生长在学校围墙偏僻的一隅,足有五层楼房那么高。她的主干盘口般粗壮,泛着金色的光晕,繁茂的叶子在清晨柔和的阳光下,鲜艳嫩绿,熠熠闪亮。那是一个初夏的早晨,女贞树上缀满了洁白的小花,晶莹剔透,仿佛披着一身雪绒。一种淡淡的幽香,弥漫在清新的空气中,沁人肺腑。这才是真正的女贞。一棵侥幸地逃脱了人类的刻意修剪的真正的树。那一刻,我的心里充溢了一种莫名的感动。也许是花工的一次疏忽,把一棵女贞树苗遗忘在了这僻静的墙角;也许是一只小鸟,不经意地把一粒女贞子洒落在了这里:于是才有了这样一株天然的女贞,柔韧而坚忍地默守着这一方静谧的天地。
人类总爱按照一己之念去规范别的生命甚至另一些人,却全然不顾及那些被规范者的感受。正如美国作家苏珊在《女性物质》中所说的那样:男人把“美丽”“纤细”“动人”“雅致”等赞美送给女性时,也同时给她们制造了种种枷锁。
花工的电剪刀总在轰隆隆的响,满地女贞的支离破碎的花叶,在我的眼里,蓦然变成了一片狼藉的泪。
怀念一棵树
我怀念一棵树,她有一个很美的名字,叫香樟.
她曾长在校园里,就在两个篮球场之间,虬枝婀娜,绿叶婆娑。树阴下,是我们的好去处。夏日,她为我们撑一片阴凉。冬天,她为我们送满怀暖意。
有人想,如果在那片绿荫下做一个看台,岂不是一举两得的美事,既保护了树,又有了一个绿荫庇护的看台。于是乎,那一年的春天,人们就绕着香樟的树干用砖石砌了一个两米高的圆台,外围镶上洁白的磁片,围里填上土,磁片上用耀眼的红漆写着四个大字——爱护树林。
半年过去了,她开始发生了异常的变化。先是原本墨绿的树叶渐渐的枯黄,然后是纷纷扬扬的落叶,还没过完冬天,香樟树就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和枝杈。人们并不以为意,以为来年春天,她仍会长出满树的绿叶。殊不料,第二年的春天来了又去了,却总也不见她重整衣衫的行迹。失去了绿叶,失去了沁人肺腑的清香,昔日美丽的香樟,变得丑陋无比,黑魆魆的身影,如同夜叉,张牙舞爪,令人畏惧。后来,香樟的枝杈渐渐枯朽,不时从上面掉下来。人们经过树下,个个惟恐远避不及。为了安全起见,在认定她再也不能起死回生之后,人们只好忍痛锯倒了她。她的树干的断面模模糊糊地显出一圈圈年轮,仿佛一滴硕大的泪,滴在污浊的水面上,荡起了一串模糊的涟漪。一棵美香樟,就这样永远地消失了。
她轰然倒地的那一刻,有一个人躲在一旁深深地忏悔,那个人是一个一般的老师。就在她开始黄叶的那些日子里,他曾经不止一次从她下面经过,他发现了她的异样,而且意识到了,正是那个写着“爱护树木”的围墙在闷杀她。他想过跟当初做那个看台的决策者说一说,赶紧把那个圆台拆了;但他到底没有说。何苦为了一棵树跟一个和自己并不对等的人较真?
并非所有的虐杀都有一个歹毒的动机。爱护如果违背了自然法则,结果就会与愿望刚好相反;而世故则不啻是一门残忍的生活艺术。美丽的香樟在她生前播撒绿荫的那块地方留下的难道只是一片空白?
-全文完-
▷ 进入黄后泰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