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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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马赛去。那里是阳光的天下，蓝天蓝得好似一块质地精纯的宝石。坐着由里昂开来的火车到达马赛。走下圣查理中央火车站，远远地就可以望见白色的加尔圣母教堂，塔上的玛利亚放射出金色的光芒。那是一座古老怀旧的城市，历史之门早在公元前600年就已开启。凌乱的马路，大量上世纪甚至更早年代的沿街建筑，让人有中置身老旧电影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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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我正在外婆居住的原始却不闭塞的小镇上避暑。我的这些关于马赛的印象仅仅是从一册装帧精美的旅游地图上得来的。我不敢肯定自己是受了“古老怀旧”这几个字眼的吸引，还是被那一幅幅沐浴在灿烂的阳光下的貌似雄伟却粗糙的建筑所蛊惑。总之，明明怕热怕的要死的我，却爱上了这个阳光灿烂，有着宝石一样的蓝天的城市，无可救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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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泰修长的手指分别捏住我的双颊，恰到好处的力道不至于伤了我的脸，嘴唇凑近我的耳旁，恶作剧地叫，小丫头，白日梦该醒啦！回过神来我气恼地拍掉他的双手，不是由于他打断了我对马赛的浮想联翩，也不是他的提高的嗓音震痛我的耳膜，而是他不顾我一直以来抗拒的称呼来叫我，叫我“小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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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吗？我看看自己，160公分的身高站在176公分的他身边，气势上确实矮了一截。不过，从辈分上来说，阿泰是舅舅续娶的舅妈带过来的孩子，比我小三个月，照理他应该叫我一声表姐，而他非但不肯叫我表姐，甚至连名字也省略了，直接叫我小丫头。老是被一个比自己小的男生叫成小丫头，我的心里别提多窝火了。但是，他仿佛认定了一个事实，小丫头是贴在我身上的恒久的标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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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是一年中最热的时节。太阳炙烤着大地，我们居住的泥瓦房上冒着淡淡的青烟，屋后的竹林里，满地的竹叶被风轻轻一带便发出沙沙的声响。从小树林里远远地传来了知了歇斯底里的叫声，给这座被烈日折腾地死气沉沉的小镇带来一丝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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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闷在小屋里，几把风扇同时开到最大档，仍然止不住我的额头拼命往外冒汗。阿泰神秘地对我说，小丫头，带你去个地方，比这里凉快多了。我半信半疑地看看他，望望窗外明晃晃的阳光，畏惧一点一点浮上心头。我死命地摇头，阿泰不由分说拉起我的手冲进正午的炎热里。我不由自主地跟着他，跑过一段水泥铺就的马路。热气经过凉鞋薄薄的鞋底直透心中，流动的空气形成一真热风，拂过暴露在阳光下的肌肤，带来短暂的快意的凉爽。我看着在前头轻快地跑着的阿泰，想着别人眼中像疯子一样疯狂地在烈日下奔跑的的我们，想着今日奇特的经历，不由得咯咯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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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泰所说的凉快的地方其实是一个不小的洞穴。那山洞说穿了更像一段短短的隧道。入口的下方是一个小型的水库，每到傍晚这里就挤满了游泳的青年。现在是正午时间，一个人影也不见。水库两面都是矮树林。另一端的出口是个悬崖，低下头可以看见小溪蜿蜒在群山脚下。由于对流的缘故，灌进洞里的风带着阴凉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人精神为之一振。阿泰看着我雀跃的表情，不无得意地笑，这地方确实很凉快吧？我的心已经被这一片清丽的景色吸引，忘了回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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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个夏日的午后，在那一方小天地里面，从那个小镇说到遥远的马赛，从尼罗河说到韩国的雪城，从西欧到南亚，我们的话题无限延展。我说总有一天我要去马赛去看看。阿泰就两眼放光，他说，你去马赛一定要带上我。谈到后来我却睡着了。睡梦中，我梦见了心念念的阳光灿烂的马赛，梦见我和阿泰手牵着手走过马赛凌乱的马路。迷糊中，梦见阿泰的手温柔地抚过我的眼，我的唇，梦见他轻柔的唇在我的唇畔流连。醒来，发现自己的头枕在阿泰的肩窝里，整个人以一种极其暧昧的姿势窝在他怀中。他的手环住我的腰，安详的睡颜上洋溢着单纯的微笑。我心中涌上一阵异样的感觉。轻轻挣脱他的怀抱，我心凌乱一如马赛凌乱的马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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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渐渐落下来的时候，寂静的小镇一下子活络起来。街道两旁的民居透出柔和的灯光，白天紧闭门窗的商店相继开了门。街道的尽头一家唱唱吧的震天响的音乐，和着客人五音不全的唱腔，划破了宁静的夜空。白天除了纳凉什么事也不能做，晚上却是游玩的好时机。阿泰毫不避嫌地拉着我的手匆匆走过渐渐热闹起来的街区。街邻看看阿泰后面陌生的我，笑吟吟地问，阿泰，你女朋友吗？好漂亮。阿泰便回过头，笑魇如花，狡黠地对我说，看来我们很般配哦！我啐了他一口，低下头，染着红晕的的脸借着夜色的遮掩，躲避他的眼光。他哈哈大笑，拉着我一路小跑，爬上一小段青石板铺成的小路，转个弯就看见了一块宽阔的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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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风习习。我疑惑地看着他。他眨眨眼睛，用手指指上方，示意我抬头看。天！只见满天的繁星，宛似一颗颗闪亮的钻石。我有置身梦境的错觉。看惯了城市乌烟瘴气的夜空，这一片星河从此镌刻进我的心底，连同阿泰无邪的笑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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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有不出去的时候。表哥表姐就把长凳搬到门前的空地上，一家人就趁着难得的空闲彼此哈啦着。阿泰的手指不间停地把玩我的长发。我无奈地躲开去，而他总是很有耐性地跟在我身旁，手指仍旧把玩我的发丝，卷起，放开，重复动作。外婆打趣地说，阿泰，该找女朋友了吧？阿泰不回答，专注与自己手上的动作。表哥意味深长地笑，小子情窦初开，没空理我们这些闲人了。我奇怪地看着笑成一团的长辈，思绪云里雾里一片。只是想到以后阿泰会有一个女朋友陪在他，而这个女孩不是我的时候，心里隐隐有种不舒服的感觉。并且在后来连续的几天里都开心不起来。许多年后回想起这一切，我怎么也无法相信我竟迟钝到这个地步。如果我能够早一点开窍，也许我的生命里就不会有缺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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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结束的时候，在外经商的舅舅抽空回家一趟。他和舅妈商量着要把阿泰的名字写进族谱。当然，高泰就变成了许泰了。这本是一件情理之中的事情，不料在阿泰身上遭到极大的反弹。我看过温顺谦和的阿泰，看过了笑面如风的阿泰，看见过了吊儿郎当的阿泰，看过了纯真如孩童的阿泰，却没有看见他如此激烈固执的一面。舅妈以为阿泰还留恋自己的父亲，伤心极了。阿泰一声不吭，扭头就走。一向和颜悦色的舅舅暴怒不已却又无可奈何。最后，舅舅说，园园，他和你要好，你帮忙劝劝他。一旁的舅妈听了这话脸上便出现了一种奇怪的神色。想说些什么，望了望舅舅终于把话头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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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中隐约觉得不妥，却不明白不妥在什么地方。依言追了出去。阿泰已经不见了踪影。我慢慢往山洞的方向走去。不明白心中越来越强烈的恐惧为哪般。到了那里，果然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这个曾经让我们度过无数个难捱的午后的山洞，这个洒满了我们欢乐笑声的地方，此刻却空空落落的，连同伫立的崖口的伶仃身影，显出一种莫名的孤独感觉。我无法解释心中的不舍来自何方，只是觉得我要眼前这个男孩回到从前忧无虑活跃跳脱的样子。我被自己突如其来的想法吓懵了，迷茫地看着向我走来的阿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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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泰轻轻地说，你也觉得我应该随叔叔姓吗？他的忧伤,他的无奈轻易地刺痛了我。想起舅舅颓然的脸色，我迟疑一下，惶恐地点了点头。阿泰突然笑起来，很诡异的笑容。他轻轻把我拉进他的怀里，在我耳边呢喃，小丫头，你什么时候才会长大？语气里竟然搀杂一丝绝望。我不明白，20岁了还不算大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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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姓风波最后由阿泰自己摆平的。他不知道怎么说服了舅舅。总之，舅舅不仅不再坚持让阿泰入族谱，而且一扫往日的阴郁，看到我和阿泰在一起就笑得合不拢嘴。我莫名地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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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泰又回到一派无忧的样子，更加肆无忌惮地抓着我的手招摇过市。我们每天一大早起来就去爬山看日出，赶在阳光热烈之前匆匆跑回家。只有一次由于贪玩过了头，最后只能在强光下走长长的一段路，结果，体质不耐热的我中了暑，被迫在床上躺了两天。外婆生气起来，制止我和阿泰一起疯狂。阿泰也不着恼，借了一堆畅销的小说给我看，自己则每天傍晚呼朋引伴去游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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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记得那一段时间看了多少书了。印象深刻的一本是一个韩国作家写的《蓝色生死恋》。我记得俊熙对恩熙无可奈何又不可抑制的爱，记得恩熙对俊熙不顾一切的追随。记得泰锡对恩熙一往情深的守侯。记得最后恩熙得绝症死去的时候，我的心中突然一阵闷疼。有些事情注定要跟死亡扯上关系才会便得明朗起来。我想带阿泰，想到如果我死了，阿泰会伤心吗？不敢想像任何让我伤心的答案，我在一瞬间豁然开朗，连日来心中的疑团有了解释。我在乎这个问题的答案只因为，我爱上阿泰了。而且，我是最后才知道这个事实的人。整个人忽然轻松起来，那个中午，即使是在闷热的小屋里，我仍旧安安稳稳地睡了一个午觉，最后的一刻清醒里只有一个念头，等阿泰回来我一定要告诉他，我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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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睡了多久，突然被一阵喧闹声吵醒。门外有人说，这些孩子经常在那边游泳都没事，今天怎么会出这样的状况？我的思绪停留在“游泳”这个字眼上，突然想起阿泰，一惊，赤脚跳下床来，夺门而出。我的心空荡荡地一片，石子硌疼了脚板也不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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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库边上围了一群人。我看到了阿泰。那个爱说爱笑爱玩爱闹的男孩，那个我准备告诉他我爱他的阿泰，此刻正安安静静地躺在圈子里面。一种心被抽离的痛楚像水瞬间浸透我的身体，身体的每一寸发肤都在喊着痛，痛。和阿泰一起游泳的伙伴惶恐地对铁青着脸的舅舅说，阿泰说他腿抽筋……以前也曾开这样的玩笑……我们……我们以为他又在戏弄我们，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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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呆呆的看着扑在阿泰身上号啕大哭的一家人，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阿泰安详睡着的脸，万念俱灰。我的无动于衷激怒了表姐，她扯着我的辫子骂我没心没肺。她说林园园你到底是真不在懂还是装糊涂？阿泰那么爱你，你却连一滴眼泪也不舍得为他流？你以为我弟弟为什么不肯入我们许家的族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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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我知道了又一个让我心碎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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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泰说，我在等她爱上我。如果成了她的表弟我就不能娶她了。不想在她没发现她对我的感情之前告诉她我爱她，因为，我要的是她不搀任何杂质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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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上的人说，阿泰碰上水鬼找替身了，我却宁愿相信他是留恋我们一起度过无数美好日子的隧道一样的山洞，相信他要一辈子守侯在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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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当时已经惘然。许多年后我才知道，20岁那年的夏天，我的心因为阿泰开始飞翔，却也永远留在了那个盛夏。阳光明媚的日子，我独自走在质地精纯的宝石一样的蓝天下，走在远看整齐近看凌乱的马赛的道路上。想起阿泰捏着我的脸颊说，小丫头，白日梦该醒了的时候，想起阿泰两眼放光地说，你去马赛一定要带上我的时候，我蹲在各种肤色的人种穿行的马路上，旁若无人地,号啕大哭。

本文已被编辑[ziyan0826]于2006-7-3　11:26:42修改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