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牛没有回家。本也没少些什么,可是却总有些怪异:猪们鸡们安静极了,风也纹丝不动,几颗星星在深邃的高空中瑟瑟发抖。经常,鸡们是一整夜咕噜咕噜的,或突然弄出点鼓翅啄羽的响声,大概是为了争抢铺位发生了扯皮推揉;猪半夜起来很响地放了一泡长长的尿,回铺位时又推理一番,把木板刨得“划啦划啦”乱响,有时还要吧嗒吧嗒几口夜色食。还有那条与狗同食与牛同眠的蠢狗,那天晚上凄凄惶惶趴在厨房里不肯出去。往常,它朝牛圈里一钻,占据一个靠里边的角落,狗仗牛势,不时神气的哼几声,吠几句,谎报军情,批评猪,指责鸡,抱怨邻居们太不安静,可那天晚上,没有牛长夜反掐咀嚼的声音,仿佛一切事物都静若寒蝉了。
那天晚上牛没有回家。往常久已听而不闻的反掐磨蹭的声音突然空缺,这夜好象没了底,仿佛宇宙出了巨大的破绽,使人觉得一种无从依赖和丧失立足的支点的失落,一种莫名的威胁感在心里滋生。我暗想那至纯至朴的声响在这夜晚是怎样闪烁着金色光芒的缆绳啊,系住我们曾经飘荡着的心灵的小舟。
那天晚上牛没有回家。很多人在我家院子里争论了好久,我料想那头亲切的老牛肯定会趁热闹的间歇悄悄的钻进了牛圈,然后不安的等候主人来训话。我去它的住所好几次都不见黑暗中那双鼓圆的牛眼,他们都说最近牛贩子多,没准被别人顺手牵走了,我惊恐的听着人堆里传来的猜测,急切期望那不是真的
那天晚上牛没有回家,村庄的一角沸腾起来,平静的夜晚也沸腾起来。
最后,父亲和爷爷提了灯笼,拿了手电,朝后山出发了。
我不知道要发生些什么,只盼望他们出门便碰上老牛,死死的拧着系住它的绳子,望着它,呵斥它,狠狠地揣它几拳或是踢它几脚,让它嗷嗷叫唤。然后赶紧回来吃香喷喷的晚餐。
我期待的情景始终没有出现。
我和隔壁大叔是过了大约半个小时后才出发的,因为爷爷还没回来,父亲也没有。
走了好多地方,没有见到牛,甚至连一声嚎叫或者低哞都没听见。
后山的后山,有两处若隐若现的灯光。父亲大声的喊我们回去,天气热,路上蛇多,不放心。可是老牛还没有下落,大叔叫我先一个人回去……
路边漆黑一片,我能听见蟋蟀的歌唱,像梦魇一样惊心,我跌跌撞撞回到了家,母亲还坐在院子里,先前热闹的人们都散去了,晚饭还没吃,我的眼皮开始打架,,却不敢向卧室去。
很久了,我开始迷糊,在椅子上打盹,又在闹声中醒来,父亲回来了,爷爷也回来了。
耕了多年地的老牛从后山一悬壁处跌下去,一直滚到山谷底的泥潭里,全身瘫痪,动弹不得,眼角还有许多泪痕,像是挣扎了很长时间。爷爷找了很久才在那里发现它,爷爷的声音很低沉,我不敢说话,我怕爷爷,发生了这种事情爷爷是很容易动怒的,而动怒的对象就是我们几仔妹。
父亲吩咐隔家大叔大伯备几副担架,把杀猪刀找出来,明早要把它剖了再抬回来。
我暗想,这回能吃到香喷喷的牛肉汤锅了。
实在很晚了,我又在一片争论的声音中睡过去。
一觉醒来,真的吃到了香喷喷的牛肉了。父亲说赶紧吃饱,还得帮他挑牛皮上集市去卖,赶早能卖个好价钱。40里山路,我一想就犯嘀咕,爷爷老早起来了,他还抽他的旱烟,不时将满口唾液悉数吐出来,又说,这牛死得真可惜。爷爷说8年前从二姑家捻过来时,还是个不到一周岁的牛仔,没想到第二年开春就能挡大劳力了,那一季楞是这样一个牛犊子把二十几亩地犁得有板有眼。这些年,这牛帮的忙没法子讲……
“再买一头牛不就得了”我在心里嘀咕,不敢吱声。我怕爷爷,他总是说,你们读书要用钱不?买牛要钱不?钱从那里来?……说得我提心吊胆,无话可驳。
这是多年前的夜晚了,多年后我们家从乡下搬到了城里,那样的夜晚,那些或明或暗的情节也只是在茶余饭后的谈资里重复,爷爷会不厌其烦讲那些故事,我更是学会了用心去聆听,以便更多地看到爷爷满是皱纹的笑容。
我家再也不养牛了,所有的地都承包出去了,父亲在集市上做起了生意,养家胡口的事情基本能解决。家境渐好的日子,我读了高中,上了大学,有那样一些惊心动破的夜晚再也不会发生,有那样一个地方,可能我再也回不去了,我像一个过客,偶尔走进孩时的家园,也只能是像个客人一样在屋后的林子里,东转转,西逛逛,琢磨着都市生存的法则。
爷爷也很少回去了,过节下乡的时候,他会指着膘肥体壮的老牛,摇着蒲扇,感慨不已。
如果是盛夏的夜晚,他会到三爷爷家去,和三爷爷坐在院子里,谈过城里的故事后,又会聊起陈年往事,直到月明星稀。我知道,爷爷可能会讲多年前因故而去的老牛,他对同样有感情的生灵总是放不下心来。
本文已被编辑[ziyan0826]于2006-7-3 7:39:26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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