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谁锁了我的笑
我娘给我取名,嫣然。她说,我生下来,没有哭,而是对她嫣然一笑。娘记住了那个微笑,我平生的第一次微笑,也是唯一次的微笑,仅此一笑,尔后我再也没有笑过,也不会哭,小时候的我,这样的安静,不哭不笑的穿过荏苒的时光。
我记得父亲对我的管教达到了严厉,他说我生来不吉祥,会给柳家带来不幸,因为我出生的那天,父亲看到满院的桃枝在寒冬的一夜之间,全都开了,满树的灿烂和嫣红,娇娇欲滴,欲滴尽一生的艳媚似的拼了力气开放,据说,那夜,长安城所有的桃花都跟着开了,第二天瞬间凋零,飘飘扬扬的洒满了长安,花谢花飞花满天。父亲,看着母亲怀抱中的我,叹息,红颜祸水。
他说我跟母亲一样的美,却美得让人忧伤,他不让我出门,也不让我跟家里的姐妹兄弟和下人们交往,他把那片种满桃花的院落封了起来,盖了一座小楼供我居住,家人管那座小楼叫“嫣然阁”,每天只有负责供我饮食起居的老仆人开锁进来看望我三次,其它的时间,我都是对桃花发呆,娘有天突然的跑进来,偷偷的交给我一把锦瑟,一本曲谱,她简单的教我基本音律,我学得很快,悟得也快,娘离开的时候,我已经能弹简单的曲子。
我翻开那本曲谱,缓缓的练习。我第一次熟练的弹这首曲子的时候,我自己,竟然摄魂了一般,跟着高高低低,起起伏伏的撼颤不己,我却不知道这首曲子的名字,因为那本曲谱没有首页,我弹奏的也是从第二页才开始,一首没有开始的曲子,我已弹奏自如。
也许父亲的预期是对的。我被指责为红颜祸水的最初是在我弹曲的时候,那一天,我像往常一样坐在桃花底,拨弦而曲,我极其的沉迷于中,并没有注意高高的檐角上,站着那么一个人,一曲而终,他站在上面,高声喝彩,我仰首望去,阳光在他后面灼灼其烁,他的脸在强烈的光线里刺眼,金黄色的光晕在他的轮廓焕洒开来。
他跳下来,落在我跟前,笑意绻结的盯着我,原来这些美妙是从你的指间一泄而现的!我早想看看这首曲是哪双纤手弹破。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捉住我放在弦柱上的手,他打量着我的那一双手,啧啧称道,妙!绝!
我挣扎,他抓痛我,放开我!
他仍旧在笑,我怎么舍得?
我有些愠怒,浪徒子!
他哈哈的笑起来,你别生气,以后,你得天天对着我,我得天天抓着你的手。
我来不及思索,他闪身飞过了屋檐,我坠进一阵云里雾里,终止了思绪。
2)锦瑟如梦
父亲命人打开了嫣然阁的门,娘奔过来,牵我到大厅,我跟着娘站在我住了十八年的柳家的大厅,陌生的人,陌生的物,一切对我来讲,如此陌生,我连自己的姐妹兄弟都不认得,茫然的站在她们中间,感受一股紧张而近似悲绝的氛围。
父亲开口说话了,我早料到,早料到。
我盯着父亲,他跟我说,嫣然,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我们柳家世代忠良,何况朝庭对柳家也不薄,生作忠臣,死作忠魂。
我依然是茫茫不知所措的盯着他,他唉声叹气,我关了你十八岁,你不谙世事,也不要知道太多,他垂下眼喊娘,拿过来吧!
我看见娘拿了一条白绫过来,满眼的痛伤,她走近我的时候,几乎是和泪而语,嫣然,爹娘不得已,你别怪爹娘,怪只怪一切是命啊!她托起白绫递给站在我身旁的两个丫头,带小姐去吧!
我回望着爹和娘,姐姐和妹妹,弟弟和哥哥,他们的眼神悲戚,我看着丫头手里的白绫,我想那一刹那的慌恐,只有那一刹那,我领悟到生命终归是有结束,就像开始一样,短短一瞬,或开始或结束,生和死只是在一念之间。
丫环们带我来到嫣然阁,我吩咐她们,替我梳个新妆,替我换件新衣裳,丫环们拿着白绫的手在发抖,我问她们,害怕?
她们说,害怕小姐的美,美得害怕。
我说,你们转过身,我自己来。丫环递给我白绫,转过身。
白绫在风里飘荡,辗转起舞,我向伸出的枝丫投去一端,风吹了过来,我捞起两端扎在一起,点首穿过去。
我以为这就是结束,我轻悠的飞了起来,侧面的风迎耳而动,所有的发丝在身后流动。
睁开眼。
我吃了一惊,是谁?谁和我说话?
哈哈!不是鬼差,不是鬼王,我比他们都大!你睁开眼来。
我睁眼,讶诧,你?你救了我?
他点头,我才看清他的脸和眼,面如玉,眼如星,他瞪着我,一瞬不眨,倏地拥紧已在他怀中的我,说,三千溺水,只为一瓢醉。
我伸手推,手还在他的手里。
他说,我说过,你的手,我得天天抓着。
我恼了,轻浮!
若一个男人不对如花美人轻浮,岂不是太监。他笑着转脸,终抽出一只手指着一片云,看云的深处,那里就是你跟我的家园。
我顺眼望去,吓了一大跳,原来,我在空中,他带着我,在空中飞。我不敢低眼。
他让我低眼看,他说,下面是水,是山,是小桥,是人家。
我闭上眼,有点眩晕。他揽紧我,在耳边如呢喃,别怕,有我。
他说可以睁开眼的时候,我已经着地,站在一片偌大的宫殿前,富丽堂皇得耀眼,却也别致精心。他说,这是他的王国,我的家园。
我才知道,这里到了虚竹国。南望国,我的国的敌国。我止步不前,父亲的话在耳边荡起,恍然间,他抓起我的手,跟我来,从此,你没南望国,你只有我,只有虚竹国,我们的家园。
可以吗?我讷讷自问。
可以的。他注视我,可以的。
他带着我走进在宫中自成一居,名为“嫣然小筑”的宫院,我惊奇的问,嫣然小筑?
他含笑而应,我准备好的。
你居心不轨。
他朗朗的笑,不轨的心还有呢。他拉我推开嫣然小筑的门,依列而站的宫女向我跪安,娘娘玉安!
娘娘?我睁大眼瞪着他。
他不怀好意的笑,娘子,害羞么?
我真羞红了脸,他退了宫女,只有我和他站在小筑里,他让我看一样东西。他掀起一块丝绸,我目瞪口呆了。
我不知道世间还没有比那更华美精致的瑟了!总之,我站在小筑里,恍如梦。
3)除却三千溺水
我的生命开始焕然一新,侍候我的嬷嬷总对我说,宫里的月是冷的,树梢也是冷的,燃着的宫灯也是冷的。我问她来这儿多久,她说,忘了,不知道多久了,也许很久,也许根本没那么久。她说,嫣然娘娘,大王还是孩子,他还不懂事。
他是个孩子?我锦瑟上抚摸过去,发出一阵脆响,这个宫殿或许是冷的,冷了几千或者几百年,嫣然小筑是不会冷的,嫣然小筑的一切都像你们的大王一样温柔细腻,是暖暖的灯光,可以照射这里的每一寸地方,是吗?嬷嬷?
嬷嬷摇摇头,你也还是孩子,单纯的孩子。她起身点灯,他很快就来了。
嫣然,嫣然。
灯亮了,我听见他在宫外传来深切的呼唤,我出宫迎他,他脱下镶着双龙腾飞的衣袍,站在我面前,唤我,嫣然。
我望向他,他抓起我的手,拉我入榻,紧挨我坐下,兴意盎然的说,知道吗?望国的国王终于答应把梅城给我。你知道吗?这了这座梅城,我费了好大的周折,真不容易,你知道吗?那一座城里遍种梅花,你喜欢吗?我这就下旨赐给你。
我一言不发,敛眉。
他敲打自己的脑袋,真对不起,我忘了,你是南望人。他板过我的身子,面对我,你生气了吗?生气了吗?
不,我没有。我低低的说,我自小与世隔绝,不懂什么叫国,连家都不懂,我只知道,你为我做了太多的事,我怕承受不起。
你承受得起,你值得。他叹道,纵然我做得太多,你总是不快乐,我盼望你对我嫣然一笑。
我不会笑,你知道,我连泪也没有。我怅忡的回答。
他哦了一声,有那么一点的惘然的说,也许,我做得不好,不够。
我没有回答他,起身走向锦瑟,弹那首曲子。他在我身前倾耳的听,突然道,好像是残曲?
我点点头,他眼里光芒闪动,他要为我找来那遗失的一页。我心怀着同样的温柔,重复的抚弦而歌。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他动容,热泪盈眶。我中有他,他中有我。我跟他无分彼此,甚至连宫外传来的那一声凄厉的呼喊都没有听见。
竹君——竹君——
嘎然的一声,我的弦断了一根,他和我都一惊,宫外的呼唤更近了,近了,他皱起眉,看着我莫可名状的一双惊慌的眸,转身大声喝,来人!来人!
把她给我抓回去,把她的嘴给我闭上!他暴跳如雷,我从来不知道,他会发火。
士兵急急的跑到小筑外,我听见一声一声的厉呼,竹君,你忘了旧恩吗?你忘了旧人会哭,你只知道新人笑——噪杂的声音渐远了,我再也没有听见那个声音,日后也没有听见。
只听得嬷嬷和我说起,昨夜宫里又有位娘娘悬梁而去。她说,宫里的月更冷了,灯也更冷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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