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大江南北,访名山胜水,令我魂牵梦绕的是故乡的山林。
故乡的山林在寨后的山坡,将寨上20来户人家环抱,三道山梁,三条沟壑,将700多亩山林勾勒成一把折扇,又象一道屏风。
走出家门,阳光灿烂。出门就爬山,进山就是林。沿着高矮长短不一而又陡峭的石梯缓缓登攀,小鸟在林间树枝跳跃,啁啾不停。回首山脚,那一簇簇一片片葱郁的斑竹、苦竹、瓷竹、金竹,与房前屋后的翠竹、果树连成一片,那青瓦房在绿叶丛中显得诗情画意起来。更为惊奇的是那些四季常青的柏树、香樟、水青冈和杂木,先是与岩壁垂直生长,不久折身奋力伸向天空。
一道山风吹来,在林间如骤雨初来,哗哗声由远而近,由近而远。风过处,树丛刮起一道深深的波痕,渐渐远去,消失在林边。
爬完这不到千步的石梯,虽有林荫护道,却已汗滴如雨。看着挑粪上山的村民,想起在游记中时常赞美自己不畏艰辛徒步登上山顶,真是有些可笑。
坐在岩口歇一会,喝几口水,凝视对面的山梁。山坡上几乎没了树木,但青草萋萋,时有牛羊漫游其间。伸向山顶的小路,黄中透白,象树枝一般铺开去。坝上一丘接一丘绿油油的秧苗,与起伏的山林和半山成片成片的包谷、烤烟连接,虽被田埂、土坎、小路分割,但放眼望去,满山遍野,除了绿还是绿。
遥望对面那道山梁,看看身边这片山林,儿时的记忆不禁浮现脑海。那时这两匹长长的山梁,虽不见父辈口中用于大炼钢铁铁锅般大小的树木,却也有密密麻麻的松、杉、柏、枫、杨。人越来越多,需要的柴禾越来越多,建房用料也越来越多。我们放学后就去剔那些树木的枝桠,剔了枝桠砍树木,小孩砍小的,用来做柴烧;大人砍大树,用来建房,苫圈,打家具,所有的人都在争先恐后。山上的树木就越砍越少,越砍越远;从半山砍到山梁,从山梁砍到山后,翻过一道山梁又一道山梁;从本队砍到外队,从本乡砍到外乡,从本县砍到了思南县境,那“砍”字事实上已经是偷了。实在没有什么好砍的了,就去挖疙蔸,刨树根,砍刺条,割茅草。加上村民们到山坡上割草烧灰积肥,不时失火烧山,稍缓的地方,又被开垦成耕地,山梁渐渐光秃。看着山,使人于沉寂中,有一种惊悚的荒凉。所幸,每个生产队都还保存了一片山林。保存的山林,都与村寨紧邻,算应了“兔子不吃窝边草”。
我们生产队组织劳力轮流看护自己的山林,以沟为界,以路为边,发现有人偷砍,抓住就罚,没有抓住,只好扣看护者的工分;发现往日新砍未报的痕迹,立即上报,就扣掉前一日看护者的报酬。于是这片山林完好地保存下来。有时集体组织砍些杂木、柴草烧砖瓦,但绝不允许砍树木,挖疙蔸,刨树根。
起身向上走去,前面是一片缓坡,多长着枫香树和毛青冈,深秋时节,远远看来,这里一片丹红,不自觉就想起了“霜叶红于二月花”。路两旁的马桑、五木子、炸窝和红根皮刺、马耳杆、芭毛草和蜘蛛网,密密地封住了进林的路。野花点缀林中,时有香风扑来。
壶中的水已喝光,就走进半山的洞中。洞中吹出的习习凉风,独坐这里,你会体验出什么叫“四季如春”。这洞中之水从未干枯过,一部分被引入寨中,人们天天喝的都是“矿泉水”。喝几口清凉甘冽的洞水,城中的冰水真是无法比拟;无怪乎,进城的父亲喝了我买给他的矿泉水,说:“这个,还要钱?根本没有我们洞里的水好喝。”
汗水早已凉干,穿上衣服,从洞口折过一道小山脊,从山脊向下看去,只见闪闪发光的杨树、柏树,铺满了山脊两边的山坡,心里有着无限的喜悦。要知道,这叫瓦杨坡、李家林的地方,在我的记忆里,无杨也无林。先前只是生产队广种薄收的耕地,承包者无奈退耕还了林。再往上走,就进入密密麻麻的松树林,地下布满了黑红的松针,没有杂木荆草,碗口大和刀柄粗的松树,同样长得笔直,共同伸向天空,数十米的高度相差无几。这松树也怪,单独生长时,营养可能是被粗壮的枝桠吸收去了,长成了大蒜形的身躯。回想承包初年,这片离山脚两千来步的松树林,险遭灭顶之灾。
山林承包不到两年,有人说政策要变,变后自己肯定享受不了,就四处砍伐,邻近村组的山林渐渐砍光,我们组处于边缘的松树林最先遭殃,继而向山脚蚕食。满山看去,遍体鳞伤。又过两年,大家都停止了这种杀鸡取卵的行动,还成立了护林小组,由我拟出并打印的《石盆组封山育林公约》,张贴到各家。一天一位村支书的弟弟到林中割了一捆柴草,全组一家去一人,扛来他家的桌子、板凳,直到那人拿钱请放电影,放电影中途作检讨,后又交了罚款才算完事。为什么他们会这样转变呢?有人说他们知道了政策将长期不变,也有人说是一场暴雨教训了他们。那天,山林外开荒地里的泥沙、石头,随山洪倾泻而下,毁了许多良田好土。我也趁机警告:如果将这片山林砍完、树根刨光,我们这个寨子就会被埋掉。
走出松树林,到了山林的边沿,沿着左边那条作为山林边界的路下山。令人惊喜的是,山林不但恢复了原样,山林的边沿,比承包到户时扩展了许多,先前林中的耕地,都被树木遮盖;路边的荒山,都已长满了矮矮的树丛;从山脚大塘湾传出洗衣的棒槌声,却是看不见人影了。邻寨的山林,虽不及这片山林茂密,但都恢复了往日的模样。山上薅包谷的村民告诉我:现在寨上仍然轮流看护,没有哪个人敢来捅这个“马蜂窝”;外出打工的年轻人多了,也少有人来偷砍,他们还找钱来修了许多砖房,少用了许多树木;烧煤的人家逐年增多,加之上前年通电后,许多人家都用起了电饭锅,既节约劳力,又节约柴草;更为重要的是,政府实施退耕还林,国家拿钱请人种树,每亩还给150公斤粮食20元钱,其中稻谷占一半,一领就是8年。父亲说:“这种好事谁不愿做!不但土里‘长谷子’,那种坡坡土,一年也收不了多少。除去种子肥料,赚得费力!”
依恋地走下山坡,回到山脚的家中,心依然荡漾在甜山蜜水间。整整10年了,没有这样体验过故乡的山林,没有真正读懂过故乡的山林。第二天清晨离开时,还时时回首山林,从上至下,从左至右,多次反复,渐行渐远,直到再也看不见故乡的山林。尽管我匆匆地来,又匆匆地离去,但心中时时都在祝福,祝福饱蘸我儿时情怀的故乡山林,愿她夏夏葱郁依旧,秋秋枫叶丹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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