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不夜城　

那满天满天的烟花，把一生的灿烂给了夜的时候，我就会跑到长安街，仰首看满天满天的烟花，每当一朵烟花绽放，心底总有一点说不透的情愫在涌现，当烟花转瞬消逝，那一点情愫随着一点一点的坠落，坠进很深的角落，投下一声冗长的唉叹，我知道，这烟花般美丽的夜，留着一生的孤单，也留下长安的不夜城的称呼。　

当我集精会神的注视着一朵烟花，脚步不自由主的向前跨了一步，而来不及退步的时候，一团火焰落进了我的眼里，我灼痛的哭了，不肯拿开揉眼的手，我害怕，我听见身前身后的人群在走动，从我的身边穿过穿来，而我却不敢动，我多想，此时有一只手能向我伸过来，我的背骨一阵疼痛，我跌倒在地上，冰冷的地凉入骨髓，我伏在地上，无声的啜泣，没有任何一刻，我觉得夜，让我如此孤独和无助。　

不哭，来——　

不哭，来——我总觉得这么简单的话，从那一刻已铭心刻骨了，我伸出的手，被他紧紧的捉住，始终不放松，抓着我，拉起我，掌心的一点温暖，暖得入心入肺，他背起我，走出长安街。　

那时，我十三。　

我无父无母。是个小乞丐，也没有名字。我告诉他。　

他握紧我的手，我猜想，那时他的眼光，该是怎样的怜惜？他给我取名，柳雨凝。说跟他姓柳，叫他叔叔。　

我问，你很老吗？　

他说，嗯。　

我抽出他握着的我的手，骗人！你的声音证明你很年轻。　

他说，年轻的不只是年龄。这只说了一句，便背着我走进了他的家。　

我在想像着他的家，也许是满院的梅花，白雪皑皑的时候，他便会站在梅下，吹箫。　

他看眼肩上的我，说，我们进了院子，左右皆种梅树，枝节盘结着我们的头顶，如果，梅花开了，下起雪，我们大概是像踏雪迎梅。　

我静默下来。　

他说，我请郎中来治你的眼睛。　

那天，长安城郎中都轮流的替我把脉，他在叹息，我推开挡在我面前的郎中大叫，看不见了，我可以用耳听，可以用鼻嗅，可以用手触，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跑过来，按我回榻，带着肯定说，我一定会治好你的，我们谁也不要放弃。　

我们谁也不要放弃！这一句承诺，我已经习惯了摸索每个日子，感觉日子从我的指间滑过，我不能看见他站在梅边，吟箫，也不能看不见，他为我插梅千百度，不能看见他教我吹箫的眼神，不能看见他因我一曲而终带来的惊喜。他不停的说，雨凝，你多像朵静静的梅花。　

雨凝，你吹得真好听。　

我热泪盈眶的点头又摇头，嗯，不，都是你。我这样的恍惚而过，竟是三年。　

我十六了，他高兴的进来，凝儿，我请到了好郎中了，你的眼睛有希望了！我听见他迫不及待的喊，郎中郎中，快进来。　

等我掀下了纱布，我看见站在我面前，一瞬不眨的一双眼，如星，我身不由己，伸手去抚摸那双眼，我看见了你？我看见了你！你好年轻！　

他的眼睑在我手心里微颤，别过眼说，太好了，你看见了。他马上转身，郎中开方。　

我的手僵在空中，来不及缩回。　

我可以看见了，看见他的眼睛，他的神态。而他，避而不见。那只箫在风里无吟自鸣。我抓紧，一遍一遍的吹着《梅花三弄》。　

他教我的。　

不要吹了！他终于跑进来，站在门帘外，不要吹了！　

告诉我？为什么？　

他陡力的穿过玉帘，面对我，不要吹！凝儿，你会让我万劫不复。　

如果你会万劫不复，我陪你，烧成灰吗？我们一起烧成灰！我抬眼盯着他。　

他低下眼，落寞而又凄伤，嘶哑的说，你不能，我也不能。　

2）踏雪寻梅　

元宵的时候，他带我去长安街看烟花，他告诉我，七王爷在长安城里设了一座烟花楼。　

我说，今夜，一定很美。　

他锁眉不语，默默前行，我跟着他。　

来到烟花楼的时候，他跟我很意外的受到了七王爷的贵宾的礼遇，我一切安然，我并没有过问他，我走上烟花楼的时候，七王爷一直盯着我看，我还是很安然坐在位里。　

七王爷喊他，柳然！　

他应，是，王爷。　

我们的三年之约近在眼前，我想你做好了准备。　

是的，王爷。　

七王爷哈哈一笑，我想你赢了。　

他没有答话，烟花，烟花满天了。　

那一场烟花，美得让人眼花缭乱，烟花消逝，七王爷赐了一顶富丽堂皇的八人轿给我，他走在轿前。　

回到他的小居，他第一次，坐在我的窗前，和我相对一盏红烛，我剪烛，他说，你要大婚了。　

我一惊，大婚？　

他点点头，你是七王爷点中的侧福晋。　

我瞪大眼，他不肯抬眼，低语如诉，我曾踏雪寻梅，为的就是找到如你的“梅”。我是王府里的乐师，爱上了他的丫头，因为她会种梅，种出的梅花千姿百态，千娇百媚，王爷不愿舍了她，三年前，我和王爷说，我会找一个梅样的女子代替她，王爷跟我约定，如果真有这样的女子，他就放了她。当你在烟花的绚丽下，无声的哭泣，你的侧影，让我想到梅花结在枝上的样子。所以，有了那个三年。　

他低语如诉，我无声无语，如痴。　

第二天，我就看到了他说的那个她，一身素白的衣裳，眉如月，眼波流转。他看到她的时候，迟疑，回眼望我，我调过头，她在唤，然！　

他终于向她走过去，拥她入怀。　

而我，转身走进萧索的梅林。　

他在为我准备着成为侧福晋，我像往常喜欢去长安街看烟花。　

烟花飘转的时候，我倾着心去听消逝的声音，轰然的一声，倒下去大片。　

原来，你也在听这片声音！　

原来？我转眼，在烟花下隐约的一张脸上，充满快乐的脸，一张单纯干净的脸。　

姑娘，你在也听这片声音！他感叹。　

我回过眼，垂睑，听烟花继续消逝。　

我不愿在那个院落里，不愿触痛自己，我撑着一把油纸伞走上了青石板桥，驻足与柳条相视，我想折一枝，伸出手，绫丝手绢却从手里脱落，从我脸边刮了过去，我转头去寻它。　

又是那张年轻的脸，它吹在他的脸上，他意外的惊惶的从面上接过手绢，瞪大眼向我望过来，恍即眉开眼笑，是你的？　

我点点头。　

他走过来，递给我，还给你。　

我接过，看那柳枝。我看见一只有力的手从我眼前晃过，柳枝被折断，他拿在手里，你想要？　

我转身既走，他在后面叫，喂——　

我知道有场雨总会在很奇怪的时候，突如其来。我抬眼，天空的阴云聚拢过来，雨，洋洋洒洒的下着。　

他追上我，递过柳枝，你要的。　

我仍不接，递给我的手绢，你的脸湿了。　

他摆摆手接，这不行，不行！　

我任风吹起手绢，转身。　

3）无泪之城　

我大婚的日子终于到来。　

我没有长兄，所以由柳然背我上花轿，我伏在他的肩上，恍如三年前。他送我进花轿的时候，我掀开盖头，深深的望了一眼他，合上眼，泪满面。　

花轿穿过长安街，穿过烟花楼，却停止不前。喜娘在轿外说，来了拦轿的。纷纷嚷嚷的争吵里，我分辩出有人想见我。我喊喜娘，让那人过来。　

喜娘愣了愣，说，这样不吉祥。　

我仍然说，让那人过来。　

喜娘过去喊那人过来，我第二次掀起喜帕，他笑容可掬，还你的。他举起那条手绢。　

我伸手，又缩手。合上喜帕，我们走。　

花轿又摇晃起来。　

喜娘说到了七王府的时候，我忘了应该下轿，她催我，把我牵到七王的手里，我驯从，跟着他走进正厅，当一声高喝“一拜天地”的时候，远远的急呼，圣旨到——　

七王爷被押禁在天牢，我并没有仔细听为了什么？我只知道，我要和王府所有的丫头女婢流放到梧城为官奴。　

我站在驿站的窗前，看着苍穹里那一道弯弯的残月，听见一声高喝，干什么？　

有人回答，梧城士卒，接应官奴。　

驿门被放倒了，有人在楼下喊，所有的官奴都起来集合。　

我跟着一群惊惶失措的丫头站在了驿站外的空地上。　

你，抬起头来！一个满脸胡子的士卒命令我，我抬起头，就是你，抬起头！他重复的说。　

我抬眼望向他，有些惊奇。　

他喝道，把我的马牵过来。跟随他的士卒接着牵来一匹马。他拍拍马的背，忽然，走近我，迅速的说，跟我走！我来不及应他，已被他捞上了马，冲向驿门。身后一片混乱。他策马而啸。我逃出了驿站。　

他扯下满脸的胡子，笑着说，长胡子也挺好的，说谎脸红看不见。　

我不为所动，低头盯着脚下。他弯下身，也看，这有什么东西？　

什么也没有。我淡淡的说。　

那你为什么盯着看？　

我在发呆。　

他嘿嘿的笑二两声，现在你想去哪儿？　

我？我看着他，我？我去哪儿？　

他抢道，去江南好吗？那里是个很美的地方，你一定会喜欢。　

我点头，他拉我上马，说，到了镇上，我们再买一匹马，现在，只能将就了。　

我默默无语的时候，他总会说，我带你去看风景。　

他拉着我，看夕阳的坠落，看云的流动，他总是兴致勃勃的，而我神情黯然。我告诉他，我不会快乐。　

他说，没有人不会快乐。除非你不想快乐起来。　

我跟他说，那个他，那个箫，那个烟花绽放的瞬间。　

他倔强的说，你会快乐的。　

何时，我的脸上淌着泪，我已泪洒成习惯。　

江南，并不如他的希望，我陷进烟雨深处。在三月梅雨的烟雾茫茫里，我瞅着一帘湿透了风的雨。　

他说，这里，他要盖一座城给我。叫无泪之城。他的眼里闪动着灼灼的光芒。　

我跟着他站在那座城的面前的时候，那座“城”，是个小城，不过是一座四合院，我望着横匾上“无泪之城”，不肯拾下眼，他说，我们进去。　

我走进无泪之城，一阵扑面而来的梅香，让我触到熟悉的伤痛，我忘了告诉他，　

那一片梅花。我眩晕一阵站在原地不肯移动。　

我哭起来。　

他说，不要哭，这是无泪之城，不许你哭。　

我跑出小城。　

4）倾城　

我唱起了一首歌：我要，怎么忘？才能够看穿眉间心上，相思难剪，还断了肠。枉一点愁声声慢慢，让我握住凄凄凉凉，消瘦在秋水天长。红尘烟雨，独自惆怅，谁能解开结茧的天老地荒？我要，怎么让？没有你的寂寞时光，阻挡。和一盏酒说我的伤，你正落下月光，我回首的眸被点亮，却看不清你，云雾茫茫。在等待中只好任盼望，触痛欠你的债，前世那时地久天长——　

我的歌声成为江南画舫里最缠绵婉转的歌声。　

慌不择路上了这座画舫，迎头撞上妈妈梅兰朵，她见我的泪满面，拉着我向画舫深处走进，她给我倒了一杯酒，我一饮而尽，她问了我好多，我回答了她好多，　

她让我签了，那份让我坐在画舫从此唱歌的“契约”，第二天，我酒醒，对着她扬着的“契约”，说，士可杀，不可辱。我往江里纵身，并不往江里坠，而是被拉倒在地。她笑，你比别人都好，你只管唱曲。　

我求死不能，她不让，无论我到何处，总被看着。　

我又在唱。　

他站在岸上，远远的看见我，抢过江边的小船划了过来，跃上画舫，和人纠缠，让我进去！　

我闭上眼，拨弦而唱。　

我由你带我闯情关，我却陷进自己的沧海。　

他大叫，凝儿，你为什么要这样轻贱自己？为什么？　

我没有回答他，在唱，在唱我的歌。睁眼看着他被推下江，他在江里划着水，还在喊，你为什么要这样轻贱自己？　

我随着画舫飘远了。

最后的抒情：我感谢这片宁静的如家一样的园地，感谢我的姐姐们，感谢能留在这里的一点一滴，每个时刻，我用纯真来纪念，所以我会忧伤。借以此文献给千叶姐姐，兰馨姐姐，轻风姐姐，梦天使和所有的过客，还有我自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