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这里有很多年了,也许五年,也许六年,但也许上十年了吧。他自己也记不清楚。他只记得那晚自己刚满十八岁,和许多朋友在外面开晚会庆祝自己成年的第一个生日,灯红酒绿。但后来晚会上打起来了,有人过来闹事。刀插进那人肚子的时候,殷红的血喷了他一身。灯依旧红,酒依旧绿。再后来,他就挤在很多剃光了头发的人群中来到了这里。
他还记得父母来送他的那天,母亲老泪纵横,站在车的玻璃窗外摇摇欲坠。父亲冷漠的眼神就象看一个动物。是啊,我让他们失望了。现在还这么想。]
刚来的时候,他唯一想的就是死。试了好几次,但都被救了回来。他心灰意绝,他认为自己一辈子就这么完了。因为当他从这里走出去的时候,他都满30了。30岁啊,他将比同龄的人落后几乎一个年代。况且在他来到这里未满一年的时候,家里就打电话来告诉他母亲过世了。父亲发誓永远不认他这个儿子。
我还有活着的必要吗?他总是这么问自己。也许没有遇见她们姐妹,他早就活不到今天。
这里是一个极其偏僻的地方,好象还没有摆脱原始的生活。没有任何城市的污浊,也许这就是教化象他这样囚犯的最好地方。监狱建立在一个村子的旁边,远远地看就好象一座农房,完全地融入到了村子中去了。总是有村民在监狱的周围走来走去,给他们送些吃的东西,偶尔在寒冷的季节还会送来衣物。尽管他们已经很贫穷。他总是很感动。村民的善意的举动让他一点一点地觉得生活的美好。
她们姐妹住在村里最穷的一家,但也是在监狱周围走得最多的人。他刚认识她们的时候,姐姐8岁,妹妹6岁。她们总是一声一声隔着铁窗地叫着他哥哥,那种感觉很甜蜜。妹妹总是对着他笑,灿烂地笑着让他觉得世界身上披上了所有的阳光。
“哥哥,外面是什么样世界?”妹妹转着清澈的眸子,稚嫩的声音让他心疼。
“外面,外面的世界很繁华,五彩缤纷。”他一直说,他想起那些高高的楼房,热闹的街市。
妹妹总是很兴奋,转过头看着远远的天空,背着他说,
“哥哥,以后你带我去看看,好吗?”
“好,哥哥一定带你去。”他发誓一定要带她去看外面美丽的世界。
“真的?”妹妹转过头,睁着明媚的大眼惊奇地问。
“恩。”他重重地点头。
“拉勾。”妹妹伸出小小的手指。
“拉。”他伸出大手勾住。一只大手和一只小手就构成了整个的世界,他看着她的快乐满足的笑,自己也笑。
“哥哥,你为什么关在里面?”姐姐问,但他却不知道怎么回答。
“哥哥,我穿的衣服漂亮吗?”姐姐忽然站起来,拉着自己的裙子,在他面前转动着。
“好看。”他看着她身上那颜色浑浊,式样老旧的裙子暗淡地说。
“哥,以后我长大一定穿最美丽的衣服,也要住最好的房子。”
“哦,哦,好,好啊。”他看着她,觉得有点难过。
他在这里无忧无虑地住着,每天对着淳厚朴实的村民,尤其是这对可爱的姐妹。他决定出去后就住在这个村里,永远住在这里,和这些人住在一起。他觉得这样的生活很美好,远离城市的喧嚣和尔虞我诈。
后来,姐姐和妹妹慢慢地长大了,变成了大姑娘。但她们依然常常来看他,偶尔满脸红晕。有时候他的一句话,一个眼神就会让她们害羞得象受弹弓威胁的小鸟一样跑开。她们长大了,他想,而我自己呢?
村里终究太落后,很多人开始往外面的世界走。他们都以为外面的世界是人间的天堂。而来这里的人渐渐少了。四年前,姐姐打扮簇新地来到他身边。她穿着自己最好的衣服。
“哥哥,我要走了。”姐姐说完就哭了。
“到那里去?”
“外面的世界,我要赚很多钱,买很多好看的衣服,住很大的房子。”
“哦,哦。”她终归也在向往外面的世界。
“哥,我舍不得你。”姐姐还是哭。
“哥,我以后回来一定来看你。”姐姐最后哭着离开。
眼泪在明亮的阳光中晶莹剔透。他看着她的背影,感觉灰蒙蒙的。
妹妹还是来看他,一个人。有时候对他讲姐姐写回来的信,上面有讲他的话。姐姐也经常给他写信,但从妹妹嘴里讲出来,他觉得那些语言是天地下最美丽的东西。后来,妹妹对他讲的这样的话越来越少。他收到的信也不断少下去,终于连同妹妹的话一同消失了。
一个晚上,妹妹哭着找到他,隔着铁窗使劲拽着他的手。铁窗太高了,妹妹只有高高地踮起脚,但她的手却在坚硬的石头上磨擦得发红。
“哥哥,我不想嫁给他。”妹妹大声地哭。
他知道妹妹的父母决定将妹妹嫁给邻村的人,那是第一个到外面世界的人,也是第一个从外面淘金回来的人。他看见过他。那个人隔着铁窗对着监狱里面的他们,脸上挂着市侩的嘲笑。
他觉得整个世界都塌陷了,心一阵一阵锥痛,但他无能无力。
他只是个囚犯而已。
“哥哥……”妹妹一直哭,一直哭。
那夜,他们就抓着彼此的手,隔着铁窗,站着。到天明的时候,妹妹家里和那个男人家里的人找来,强行把妹妹拖走。他们使劲抓住对方的手,隔着高高的铁窗。但最后还是被分开。那些人恶狠狠地看着他,吐着恶毒的咒骂的话。这么多年,第一次让他有种那个生日晚会上的恐怖。
他们终归成了城市的人。这个村里的人。
妹妹最终没有嫁出去,因为她以死来抗挣。他知道,他的世界还在他的头上,在他手中,尽管他只是一个囚犯。
再一次隔着铁窗,他们看着彼此轻轻地笑。妹妹告诉她,姐姐回来了,回来了好几天。但她没有来看他。隔了好几天,还是在妹妹强扭下,她才终于又站在他的窗下。她穿着华美的衣服,一如他从前在外面见到的很多人。
“你回来了。”他尴尬地笑,他感觉到她的不同,因为他终究也是来自那个世界,外面的。
但她没有笑,她根本连看都没有看他。空气凝滞着死一般的安静。
“姐姐,哥哥在跟你说话啊……”妹妹不满地说。
“闭嘴,你懂什么。”姐姐厉声喝止。然后第一次转头看他,冷冷的眼神,但很快把头转过去。
“走!”她厉声对妹妹命令道,然后拉着妹妹离开。
“干嘛?”妹妹倔强地抵抗。
“他是个囚犯,你知道吗?囚犯!”她尖声地回答,几乎是拖着妹妹离开。
囚犯,他想。第一次,她对他说他是囚犯。她终于明白了囚犯是什么意思。也许还有他们,这个村里的人。他们所有人终于在受到外面世界文明的感染明白了囚犯的意思。
很久了,妹妹没有来看他。他后来才知道,妹妹被她姐姐强着去了外面的世界,急匆匆地,来不及和他告别。听说妹妹那一路是哭着离开。他终于还有点欣慰。村民早已经不再来。监狱外面的路上长满的高高的草。放风的时候,他看见不远处高大的楼房,穿着华丽衣服的村民。
监狱也不再和这个村协调了。远远地看,象一个衣衫褴褛的侏儒。听监狱长说,过不了多久,监狱就要拆掉,他们要搬到一个很遥远的地方。但他不会去了,因为他就要出去。12年了,他想。30岁的时候,他终于可以再一次获得自由。而他还能干什么?
妹妹回来了。他是在离开这里的前一天下午看到她。她身边还有一个十分精致的男人,他觉得那个男人好象很久以前的自己。妹妹也看到了他,但很快厌恶地掉过了眼,勾着男人的手匆匆离开。他们看起来很般配,他想,是啊,很般配,她和很久以前的自己。
早晨的太阳高高地升起来,穿透了坚实的监狱大墙上的铁窗,在地上投下班驳的影子。监狱外面的草和着和煦的风轻轻地摇摆。铁窗外面的墙根处,模糊的脚印盛满了温暖的阳光。铁窗里面,狭小的木床上,他穿着多年前穿的簇新的衣服,僵直了身子躺在上面。一如多年前那个美丽的少年。殷红的血顺着他的手,在光亮的木板上画下靓丽的图画。图画里倒影的整个世界,阳光,草,女人,楼房。还有,一切。
-全文完-
▷ 进入默存子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