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罪恶,爱与苦难黄东添

发表于-2006年06月30日 早上9:24评论-1条

<大陆与台湾之间>三

经过几年的打拼,吴胖子当上了营长,我也成了连长。和他出生入死几百回了,从前来的那些人,死得就只剩下我们两个,真是命大福大。我想寄钱寄信回去,但风险太大,只能存下这份心。三妹的生活过得怎么样,我的孩子,我的妈妈呢?为人父,为人夫,为人子,却身在战场,多年不回家,这样的男人合格吗?多想脱下军装,归回故园重做农田里的男人。

1949年我军在九江一带大败,亲如兄长的吴胖子为了保护我中弹身亡。那一次,我抱着他沉重的身体,心里特别的难过,最可爱的战友被“敌人”杀死了。我狠狠的说我要为你报仇,一定要让一百条生命来尝还!他紧紧的抓住我,断断续续的说不要这样,谁不是爹妈生,都是肉做的心肝,我的手杀人够多的了,这算是报应吧,不知道这战争什么时候能结束,到那时请你去看看我的老婆孩子好吗?

大概是我太笨,对于战争我真的分不清是非黑白,我只会听从长官的指挥布阵打仗。后来转战广东,这是离东江河岸的家最近的一次,但还是传不了音讯,唯有思念在肆意的跑回家。不久又去了云南广西,最后败退到海南,我没有再杀一个人,不想再拿别人的生命开玩笑,而且我也相信,有很多和我一样的人,不希望子弹射进同胞的心脏,我们都不知道战争为了什么,人在兵营身不由己,为吃一口饭,人就如行尸,有七情六欲也只能自控着。

海南失守了,我坐船到了台湾,这是一个荒凉的海岛,大批军人的涌入,军营就得我们自己开辟。我由步兵转成泥瓦匠,成天成天辛苦干十几个小时,而所得仅仅是吃饱肚皮。我是一台机器,但不知为何对于家的印象如同回光返照,一直在我的心头萦绕,浓浓的乡愁摧着我的皱纹。唉,看这战争无止无休,回家也就只能继续的等。我是谁,我为了什么,真的想不透,本是一个农民耕着两亩田度日,突然成了兵,成了受人控制的非人。更让我难过的是,都是中国人,为什么不能和解共生,为什么没有人为天下苍生计,放下兵器不再互相残杀! 

由于军队困居海岛,需要大量的陆军变成海军,我又成了战舰上的炮手,摇荡在台湾海峡。当时整个海峡都处在我军的控制之内,所以常常开近海岸,炮轰厦门等沿海城市,有时也掩护部队登陆袭击福建广东一带敌军。我得了恐惧症,我发现我的身上沾满了罪恶,我杀了很多无罪的平民,尤其是炮弹落到广东的时候,这是我的故乡,有着养育我的深情,而我却毒杀着亲邻,我算什么男人,日后哪有脸回家!我的手在不停的发抖,用筷子夹菜也夹不住,夜夜被来袭的恶梦吓得大叫。

我被送进了战地医院,从此告别了海军生涯。由于看到枪炮全身就会发抖,我给安排在军工场里做事,这一干就是十年,十年呀真不知自己是怎么过来的,上工下班又没有得到几个钱,此种形如奴隶的生活不堪回首。

一天我被几个军人带进一个小房子里,亮锃锃的手铐扔到桌子上,一个长官说把你通共的事说出来吧!哀哉,这十年来我连话也很少说,一天也没有离开工厂,怎么还会通共呢?可是没有人听我分辨,当然我原部队相熟的人死的死了,找不着的找不着了,他们的名字也记不上,我成了一个来历不明的人,也就逃不开被不断盘问的命运。我对他们的问题只能答不知道,长官见我了无希望,就拨出手枪顶在我的头上,我见枪就害怕得浑身哆嗦,连一句话也说不清了,他们说什么我就出承认什么,要我诬陷谁我就诬陷谁,我不是我,没有自我的意识。我想一头撞死,但我只是一个农民,只要有一线希望在,就得活着,而这希望就是有一天我能死在我的故乡!

莫名其妙,我当上了政治犯,被关在一个小岛里,多么可笑,连十个汉字都写不出的农民也能成名当政治犯。我在监狱里打扫卫生,听长官们的一次次训话,又由于我什么也不知道,我被称为灵顽不化,还是重点关照对象。

十年寒窗对高墙,白发压肩灾难沉。何日墙塌归故里,不为团圆为新坟。

我的丈夫在哪里,全国解放人未归,我的丈夫在何方,妻儿老母久相盼。

唉,等,婆婆已满头白霜,孩子也一米来高,我的丈夫却一直无音讯。我不敢想像那荒山野岭也有他的血迹。祥哥呀,家里的香炉为你烧起,但我相信你依然活着,你说过我们的爱情永不老,你说过我们一路走到满头霜,可你在哪呢?

五十年代,战争平休了,我们可以安安心心的耕田种地,可总觉得家中缺了点什么。谁人了解没有男人的家是个什么样子,谁没人七情六欲,为什么我就只能空守着这个家过日子?难道我的丈夫有了新欢,在那遥远的地方组成新家不再归来?

一次婆婆对我说,阿祥恐怕回不来了,要不赘个男人来吧!我这一身老骨头很快就不行了,你一个妇女怎么挑得起三个人的生活?

我没有赞成,安慰婆婆祥哥会回来的,黄家养育不出那种人。婆婆是个能干的人,四处去给我物色一个男人,终在1957年一个忠厚本分的男人走进我们的家,开始了新的生活。

幸好有个好男人,1959年大炼钢时期,村子里的铁制品几乎被砸得干净,我真不敢相信,铁做成锅不易,又匆忙的把所有的锅弄坏炼成钢,我们用什么来做着吃呢?就村子里打下的那点粮食,一起集合村民不节俭的吃大锅饭能吃几天?结果哟,力气下去了,钢没有炼成,粮食却吃完了,老天呀,没有粮食我们吃什么,我们怎么样过日子?就只能全家老少出动,采野菜,摘树叶,找野果,抓青蛙,逮老鼠,捉毒蛇,捕蟾蜍等等,反正能吃的一切都得吞下去。我亲眼看到一户邻居吃了有毒的树叶,一家人排泄个不止,直到脱水而死亡。不要说我心肠子毒见死不救,那时候能让自己活着就是最好的了。

三年自然灾害,没有天灾只有人祸,一些人不相信老百姓能把田种好,不相信我们能打理好自己的生活。他们不顾百姓安危,瞎搞胡搅,搞乱了,又把责任给推掉,这就是中国的社会。不过有了丈夫,日子再苦还有个依靠,我的两个儿子又相断出生了。

没想到,1966年一场更大的灾难砸在我的头上,我的前夫是国民党,我就成了国民党走狗的妻子,成了血统不好的女人,我的全家也成了这场残酷战争的牺牲品。我的衣服常常被撕得破洞百出,衣难遮体,头发篷乱。我真的真的想不透:为什么乡里乡亲他们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奸淫一个弱女子?就算我的前夫干出了什么,也不能把帐清算到我家的头上!我家常常顶着高高的纸帽子在野兽的押送下游村,嘴巴里得说侮辱我们自家的话,受着一世界的嘲笑,猪屎狗屎也会飞到我的身上。想想呀,我年弱的孩子也得受这种欺凌,他们张着恐怖的眼睛看着这个恐怖的世界。 

1971年七十二岁的婆婆受不了这种折磨,到公社革委会门口的梧桐树上吊而死。那时她没有穿一件衣服,新伤旧伤在全身爬满着,瘦弱到不足五十斤的身子,睁圆的眼睛,伸长的舌头,在寒风中左右摇晃着。泪水蒙住了我的双眼,婆婆呀你一辈子做错了什么,婆婆呀为什么不把我也带走,婆婆婆婆婆婆婆婆婆婆——————围观的人一层又一层,我哭着喊着,生死我也不顾了,反正今生就是受苦的,那群没有人性的东西,要我死就像捏一个蚂蚁!我把积蓄十年的仇恨全部吐了出来,痛陈这个悲惨的世界,我也终于看到那些铁石心肠的人会背过去擦拭眼泪。唉大家都是被逼的,谁敢表达对受难者的同情,谁就会被打成同党,他们为了自保,就不得不干上残害亲邻的勾当!我阻止任何人要把婆婆取下来,把灵场就搭在梧桐树下,一天又一天的哭诉,可怜的婆婆,冤死的婆婆,受苦的婆婆————绳子是婆婆用自己身上穿的衣服连成的,第七天在冬雨绵绵中她摔了下来,我伏到她耳边告诉她,不要抱怨儿媳心肠狠,如果不这样把革委会搞臭,他们会把我们全家一个个捏死的,就要让四乡八邻知道,他们草菅人命,只有这样他们才不敢再下辣手。婆婆合上了眼,最后一滴浊泪挤了出来,保护全家大概也是她的心愿。

感谢婆婆的牺牲,她让我们脱离了那恐怖的批斗,只要有人再敢打我主意我就把婆婆的事翻出来,他们听得恶心就不敢再嚣张。我觉得对不起婆婆,但愿她在地下有知,能原谅儿媳妇。

旁白

好的历史值得借鉴,坏的历史可以反省,但刻意去扭曲历史就是对人类的侮辱。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是两岸中国人共同的灾难期,我们应该正视那一截不堪的历史,不要再掩饰,让所有的中国人都清楚的了解我们的过去,在反省中使悲剧不要再重来。或许只有中国人才喜欢看到人折磨人的游戏,只有我们不愿意看到和解共生,都是华夏子孙,为什么,为什么,还不祈愿和平,反对任何名义下的战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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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锋点评:

和平是我们人类共同的愿望
但是有人类
同样就存在挣扎

文章评论共[1]个
定败-评论

这类文章好象不是很多人感兴趣
  【黄东添 回复】:这就是我目前的水平,也是我认为最好的作品,如果你认为不好的话,那我的路还很远 [2006-7-1 22:29:40]at:2006年07月01日 凌晨4: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