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似水,水随天去。 ──前言
姐,当你看到这封信时,弟弟已带着惭愧离去,只请你不要太伤心。
仰起头向上望,湛蓝的天空飘着几朵悠闲的云,这个时候你应该正在给那些孩子上课吧。你一定面带微笑。是的,你一定面带微笑,很多时候你都是面带笑容。我仿佛听到你平缓清晰的声音穿过炊烟升起的村落和树林,越过林边潺潺的小河,在你常坐着看书的石头上打了个转儿后飞到我们的小院,钻到此刻坐在窗前的我的耳朵里。
姐,真想再听听你声音。
其时,我只听到了林边小河的流水声。我已经能在这样的傍晚时分,在夕阳往河水洒下无数金辉的时候听到河水潺潺的歌声。你曾说过,当人心安宁时就能听到小河在唱歌。姐,你看我现在真的安宁下来了,姐,你该为我开心。
门前的小河让我想起小时候村头的大河。我看到遗忘的童年从那河水中漂浮上来,往事渐由模糊变至清晰。
那次我被邻居家的单干推倒顺着河沿滚下去,你反应过来时,河沿坡的小树挡着我没能掉到河里,可是脸上被树苗茬戳破流了很多血。你发疯的把比你还高半个头的单干撞翻在地,然后拽着河沿边的杂草忙忙下到我身旁,再拖着我抓着茅草爬上去。那晚妈怪你没护好我打了你一顿,你没哭。可是睡觉时你在床那头嘤嘤的哭,哽咽着问我“戳破的地方疼不”。现在我眼角还有那次留下的米粒大的疤。那年你六岁,我五岁。
你去了几十里外的县城读初中。那天妈把我带到县城,那是我第一次进城,多高兴啊!学校正在举行运动会,操场四圈很多卖小吃的。你带我去吃羊肉串,买了一块钱的,十根都给了我。我问你怎么不吃,你说你在县城里随时都能买到。我吃完十根仍盯着烤炉上的肉串,你当时犹豫了一下,又掏出一元钱好像很大方的对卖羊肉串的叫:“再来十串!”你还是全给了我,只在我快吃完的时候小声问我:香不?我重重地点头:香!这才想起把最后一串送到你嘴边。你小心的用门牙把细竹签最上端的那粒肉咬下来:“够了,你自己吃。”直到我把剩下三块玉米粒大的羊肉全咽下肚,那粒羊肉还在你嘴里嚼着,看到我盯着你,你不好意思地说:嗯,真香!
那天的运动会你和同学在接力赛中得了名次,奖品是一个塑料皮的日记本。你把它送给了我。笔记本的扉页上赫然盖着大红的奖章。在页脚,你工整的写着:好好学习。
现在我就在这个日记本上给你写这些话,它的纸页都有些发黄了。刚才写到吃羊肉串那段,有眼泪滴在上面浸湿了几处。
妈带我回了上海,不久和爸办了离婚。那一年,你十一岁,我十岁。
你上大学那年转道上海,托人告诉我“想趁等车的半个小时见弟弟一面”。我没有去。那时我在一所中专学校混日子,整天旷课滋事。那个夏天我和社会上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背心牛仔裤,阴晴天都卡着墨镜,嘴里叼根烟头发披肩不可一世的样子。我几乎忘了还有个姐姐。那时候我认为自己很酷,对谁都不屑一顾。没人有闲功夫管我,妈忙着她和后夫的夫妻店,只每月按时给我些零花钱。舅舅阿姨没人会管我,他们从起初就看不起我。还有老师,我刚转学的第一节音乐课,老师把我注满了“都瑞米发扫”的音乐课本撕了,在同学们哄堂大笑中我开始跟所有的老师作对。
我又仰起了头望向天空,湛蓝的天上白云朵朵。你还在给那些孩子上课吧。你的学生一定不会向我这么怨恨老师,因为有你这样温和细致的老师在他们的学业生涯中。
我不知道那次没见到我你有多难过。上海,有着与你血脉相连的亲人的城市又一次给了你冰冷的沉默。我知道妈离开那个小村后再没回去过,甚至从没有给她的女儿和前夫一点口头或是笔下的问侯。我想你和爸会怪她冷漠,一定恨着她。
再见到你时,我们分坐在看守所的会客桌两边。我们已经有十多年没见面了。我裸露在外的皮肤随处可见大大小小的刀疤,那是我给五哥看四年歌舞厅的“收获”。放在桌上的手臂有几处烟头烫过的疤痕,我忽然觉得它奇丑无比,慢慢把手移下桌面头也低了下来。你一样样从包里掏出饼干、香烟、瓜子、糖还有背心、短裤。你说:吃的东西自己留一些,再给室友一些;生活中注意个人卫生;别让自己受委屈,闷的时候给姐写信……你把一绺垂下来的头发掠到耳后,顺手抹了下眼睛。那一刻,阳光正从会见室的小窗里投过来,给你的侧影镀上一圈金边。我迎着那阳光,眯起了眼。
一年后我从那里出来。一切从头开始。我真的想好好生活。
谢绝了五哥的“高薪聘约”,断绝和他们所有人来往。我学会开车后,白天给人开出租,晚上去夜校学电脑和商务英语。终于进了一家公司上班。我珍惜那样的机会努力工作,很快做到经理。收入比以前高工作也比以前轻松,我开始觉得闲时越来越多越来越寂寞。你知道的,我从给五哥看场子后就不跟妈他们住了,就没有再回去过。除了工作上的同事,我没有其他朋友。而同事都有家有室。
那天下班,我百无聊赖鬼使神差地走到五哥的歌舞厅,那时已经改叫“酒吧”。
后来我常去那里。那里除了有烟有酒,还有其它的营生。那里的香烟和一个叫雅儿的“服务员”让我越来越想念,在工作时都坐立难安。雅儿的眼神有一种充满天真忧思的恍惚,像笼着薄雾。我就在烟与雾中愈陷愈深。为了供给能源源不断,我又帮起了五哥……
姐,是你把一文不名一无所有的我接了过来,你说即使我没有了全世界,我还有一个姐姐。你说过去的都过去了,至少还有我们姐弟相依为命。你指着屋里的书柜说:多看看书,它能让你安宁,让你听到小河的歌声……
姐,你说这些话的时候,眼里带着微笑,声音有种让人平静的力量。我想起了父亲。父亲在我们小的时候总是这样温和地跟我们说话,像对他所有学生那样。他在我脑中的记忆是十几年前的样子,清瘦的身形,眼里常带着文人的忧郁,脸上是一视平等的和气。你说爸临终的时候一直念着我的名字,一直不肯闭上眼睛。而那时,我在看守所里。
你提起父亲时,目光柔情似水。你说父亲没有给你很丰足的物质,却给了全世界最宝贵的财富──爱和宽容。你说父亲从没有说过母亲一句坏话,每次提起母亲和我时他都很温柔也很牵挂。你说了很多父亲和你在母亲走之后的事情。你说你每次因为想弟弟和妈妈哭的时候,父亲总说“他们往更幸福的地方去了,我们应该为他们高兴”;你说你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父亲忘形地把你抱起来转了个圈,你想给母亲和弟弟报喜,父亲给你鼓励却背过身去抹眼泪;你说虽然没有母亲在身边,你也从不缺少爱,因为父亲给了他能给予的全部。
我和母亲在全中国最繁华的城市相见不相识,你和父亲处偏远山村却享受着世界上最深情的拥抱。那天我在那本《瓦尔登湖》里看到:“多余的金钱,只能购买多余的物质,真正的生活所需是不需钱的。”我想城市里的人之所以生活的惶恐与急迫,是把追逐多余的物质当作人生的目的了。悲苦源于欲望本身。“宫殿里有悲苦,茅屋里有歌声”。贫穷而能静静地听着水声,也是快乐的。
上善若水,厚德载物。这就是我的父亲,我的姐姐。
我们发源于同一条河流,可是生命却走过了怎样的不同!我偏执于水的恶性,利用自以为非凡的本领兜绕、钻营,这么多年来,我何尝不是被水之恶性掌控着?我软弱得像无定形的水,却自命不凡的带着病态的仇恨和所有人作对,仇恨让我萎蘼或者凶猛,恶性在我的身体里诡谲、迂回,我失却信仰和自我,被别人随心所欲的控制和利用。
而,姐你一直是温婉快乐的,如阳光下的溪水一路欢愉,这欢愉在你静坐时如水的眸子里,在你看向学生时的温柔里,在你跟我聊天时言语中的满足里……
你说逝水无痕让我一切向前看。可是你也知道我的病无药可医,虽然你从未放弃对我的救治。姐,我知道我的生命走不过这个秋天了。我不知道那些恶水留在我身体的痕迹湿渍要多久才能被岁月擦去或是蒸发。姐,我绝望,但是绝不孤单,因为有你陪我走过生命中最后一程。姐,就让我平静的自主的走向死亡吧。
姐,别为我难过,请相信这一刻我已十分平静,我甚至摆脱了羞愧。你看,我今天说了这么多,而这半年中,我从没跟你说过这么多。在我青春的岁月里,我曾一直认为自己很酷,我以为酷就是与众不同。可是姐姐,在我真正找回自己的心的时候,在我面对过去的羞耻甚至是罪孽的时候,在我平静的走向死亡的这一刻,我才知道:酷的人是那种在所有苦难面前默默忍耐并感恩每一天的人。
姐,请别为我难过。我只是告别了肉身痛苦的折磨,当你看到这封信时善良的你一定会为弟弟年轻生命的夭折而悲恸,可是你再想想,与其让我留在世上行尸走肉的苟延残喘,不如让我在平静中坦然的离去,我只是早走了几天而已。请收起伤悲,我喜欢看你微笑。
我再次抬起头望向天空,一直看到最远的天的那一边。
“姐姐,这大河的水流向哪儿?”
“流向江里啊!”
“那江水流向哪里啊?”
“流向海里。”
“那海水呢,流向哪里?”
“海水,海水……姐姐也不知道了。”
那一年,你七岁,我六岁。
姐姐,我知道水流到哪里了。水随天去,水都到了天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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