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长旗

有人曾对我说，富顺县背靠一条沱江，怀揣一个西湖，活像一位已不甚显赫的贵族，眉眼间却仍然流溢着无限生机。

对于这确乎带点儿归结意义的话的认识，是今年六月初，我去富顺参加《蜀南文学》和贡井文化馆联合举办的笔会，抽空游览了西湖，特别是乘船游历了富顺境内的沱江之后，适才较为深刻了些的。

那日，天公作美，于好长一段时间的燠热之后突然太阳隐耀，淫雨霏霏。我们乘坐的船用一声温柔的汽笛松开繁华的富顺县城盛情的手，告别它的古代文明——恢弘苍劲的锁江塔，告别它的现代文明——正在紧张兴建的沱江大桥，往南向黄葛灏水电站方向驶去。水面很宽，江水黯淡，烟雨濛濛，冷风淅淅，一泓微澜。随着船速的加快，沱江跟我们这群衣衫单薄的文人开起玩笑来。我们冷极了。开船的师傅脱下他身上厚厚的工作服和马甲；一位女士将她似乎有预见出门时多带的一条花裙递给一位男士；几把“晴带雨伞”撑开来试图顶住江风。我们真不知此一去之后会不会人人都着了凉而烧头烧脑？但我们的兴致依然颇高，一双双眼睛如摄象机镜头一样逼视着两岸景致，不舍须臾。

山峦、树林、田禾、农舍、渔人、采沙船似长卷般徐徐移来又款款退去，没了没完。倏地，我望见远处水面上漂浮着一大群黄白色的鹅们、鸭们，无声无息地顺江而下。我正欲欢呼这一巨大的生命群体美时，蓦地，我的眼花了，下意识地揉了揉，再看，原来那并不是一群生命，而是岸上的一家大工厂排放出来的污水于坠落时翻起的浮沤……我身边的一位富顺小姐风趣地说：那是一家制糖厂的杰作。啊！我差点儿把一位死神当作送子娘娘来赞美了！

这连绵里许长的浮沤瘴了我的眼，让我惊愕，让我疑窦顿生。我迅疾将视线收回，钓线般地投入了富顺县悠远而辉煌的人文历史，久久地不能收束拢来……

难道进步总是需要“打碎美好的东西”去换取么？恕我直言，昨天夜里，我们一挡子文人漫步在黑灯瞎火的西湖岸畔的时候，虽能感应出莲荷之田田，湖水之涣涣；但它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黢黑，也令我等捏着的一把汗连同今天见到的这江中悠悠然的污淖，都已或多或少地削减了这座古城在我心中的文明程度。

正当我这似乎太挑剔了些的眼睛被溶进灰色而沉郁的画面时，船上有人惊喜地呼喊起来：“快看啦！大家快看啊！”

原来，江面忽然广袤如大泽，宁静似深潭了，江心露出一个硕大的岛屿来，很平坦，很葱绿。岛边沙浦上有几群黑灰色的野鸭在悠然觅食；几只白鹭伸着长长的腿在浅水中似模特儿台步般走动着；两只，对，是两只灰色的比白鹭大的鸟高高地昂着头，傲视着我们的船，一动不动，有人说这是灰鹤；倏然，草丛中扑腾出一白一黑的两只巨大的鸟来……

我们激动不已，如观珍奇，如获至宝。那位富顺小姐却什么也看不见，她忙不迭地掏出近视眼镜架在她佼好白皙的圆月脸上。由于那鸟们距我们有好几十米甚至上百米远吧，她仍然看不见而直顿脚。有人给她开玩笑：“你这眼镜等于两个‘圈圈’”。“圈圈”，什么意思？零呗！一时间，她几乎流出泪来。是为了不能享受这久违了的几乎有点儿始原性的生态环境之美、鲜活的生命之美，还是伤感于那浮沤之类可能带给这些濒于灭绝的鸟们的悲壮之美？

当我们正在为这位小姐惋惜时，船上又爆炸出新闻来了——岛屿的南端出现一群水牛，一群没有“栓鼻”的自由自在的水牛，或悠荡着，或啃着青草。牛尾晃晃悠悠着，仿佛晃悠出了无穷的自然和舒心来。还有两只牛犊哩！一只吮着母亲丰腴的奶，一只在母亲面前调皮来着。更有一只水牛安然地浸泡在江水中，这使我想起大画家李可染写意水墨的情趣来。

岛上不见一个人影。

不多久，这一个绿岛，如一片绿色的云一个绿色的梦一面绿色的旗一样即从我们的眼角边悄悄地隐去了，隐入了迷朦的水天里。然而，我断定，它将永远地驻泊在我们的心河，让我们拾掇起造物主的怆然，庇护住史前的墨迹。诚然，这只是麟角凤爪，只是只字点墨；但它毕竟存在着，美丽着。

水可以沉默如潭泉，也可以激动如江河。在富顺这位文化老者的眉眼之间，之所以仍然流淌着勃勃生机，是因为它拥有西湖的沉默、沱江的激动；而每一份沉默都是一个文化人格的深沉思考，每一个激动都是生命长旗之粲然猎猎，都会诞生出一个崭新的生命。

此刻，我记起了一位著名诗人写给哈雷慧星的句子：

你永远奔驰在轮回的悲剧

一路扬着朝圣的长旗

不知不觉中，我的手轻轻地伸进了温暖的江水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