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家境十分贫困，是全生产队口粮最低的一户。我家一共五个人。父亲在外地工作，每月拿四十几元的工资，即使如何的节省也剩不了几个钱。他不抽烟，也舍不得买酒喝，把剩余的钱一文不留交给母亲，母亲便用它尽量多做些必要的事。那时候，我、哥哥、小妹都是吃白饭的，因此口粮全靠母亲一人赚得。可怜母亲忙里忙外，起早贪黑，终因是个半劳力，尽管从不抽一只工，也还饱不了我们的肚子。要知道，我们正长身子，吃得“死人加冬瓜”（外婆语）。外婆看着可怜，时不时地捎来一些薯丝，也解决不了问题：到年底总还要空一大截。后来，母亲从外婆那里讨得一个主意：种南瓜。种南瓜不需要多大地盘，屋前、屋后都可以栽种。我们是独栋，可谓得天独厚。

第二年开春，酝酿了一个冬季的计划终于实施了。那一天母亲喜气洋洋，吩咐我们三个小家伙拿这拿那。我们象在大喜的日子一样蹦来蹦去，彼此大喊着，和大干“园田化”的气氛差不多。不多一会，几十个坑坑挖成了。母亲揩着额上的汗珠，露出轻松的笑容，走开了。这时，便成了我们的天下。我和哥哥相继跳入“眼”中，嘴里噼哩啪啦地喊着，玩起打仗的游戏来，逗得小妹格格大笑，最后也一摇一摆地“滚”过来，加入我们战斗的行列，用她那好听的童音模仿我们，跌倒了也不哼哼。后来母亲挑着底粪来了，骂我们：“上来！上来！我要下底粪了。看你们把衬衣弄脏。”我们迅速地跳出，转移到另一个“战壕”。这下可急坏了小妹，她爬不出来，哇哇地大叫起来。母亲又气又笑，抓出她，嘴里嚷着：“去！去！那边去！碍手碍脚的。”小妹一副委屈的样子，恨我们不管她。后来母亲喊我们：“不要铁玩了，帮我盖泥。”我们听话，放弃战争，进行新的工作，和打仗时一样兴致勃勃。

过几日，母亲从外婆家扯来几十蔸南瓜秧。那日黄昏，我摆瓜秧，母亲栽，哥哥浇落蔸水。小妹插不上手，在旁干着急，憋得快要哭了。还是我看着不忍，把她牵过来，手把手地教她。她又格格大笑起来。

这是我们每一次种南瓜的情形。

此后的每一天，不管劳累如何，母亲总要围着瓜秧转几圈，浇水啦，锄草啦，捉虫啦，施肥啦，忙得不亦乐乎。我们跟在身后，欢天喜地地学着，往往吓得母亲停下手中的活计，喝斥我们：“不要搞，弄断了我打碎我们的脑袋。”

记得有一次，母亲发现几株瓜秧快要萎蔫，很是伤心，嘴里喃喃自语：“这是怎么回事？”母亲扒开土，挖出几只土蚕。“原来是你们捣蛋？”然后用脚踩着，一下，两下。在旁的小妹拍手称快。

那一年，南瓜大丰收。也亏了这个主意，我们吃得饱饱的，。每每揭开锅子，母亲快活地叫着：“蔬半餐！蔬半餐！”

南瓜有了收成，母亲也忘不了外婆。她抽空挑了一担南瓜送到外婆家。外婆非常感动：“留给小东西们吃吧。”

“有的！有的！”母亲兴高采烈地说，硬要外婆收下。

外婆客气地收下。作为回送，又让母亲带回一些薯丝。薯丝饭香香的，南瓜菜甜甜的，我们吃得更多了。母亲故意嗔怪我们：“肚子简直没个底。”于是我们故意把饭碗扒得叮当响。母亲满意地望着我们笑了：“再吃，下餐就莫吃了啊！”

因为有了南瓜，我们过上了“奢侈”的生活。每天我们的口袋里装着零食，那就是炒熟的南瓜籽。母亲是个会过日子的人，象所有的农家妇女一样。她从不让我们挥霍。不管春夏秋冬，她总管我们有南瓜籽吃。为此，我们很骄傲，觉得过上了世界上最好的生活。

同时种南瓜也是一种享受。不消说其它的，单说“对花”吧。对花得在早晨。那时花儿开得饱满，湿润润的，放着清香。闭了眼睛，仿佛看到一个个滚圆的瓜挂在藤上；睁开眼来，却只见一朵朵黄花在绿叶当中微微抖动。盘开南瓜阔大的叶子，发现当中只有一个柱子的就摘下，剥去外衣，然后把雄柱对在雌蕊里，真有那么幸福的快感咧。开始母亲不准我们沾手，把小瓜儿看作胎儿似的，生怕我们弄坏。后来禁不住我们的央求，终于同意了。但事后必定亲自检查一番。母亲教我们：“要轻点，不要重手重脚。”事实上，我们总是不小心，把雌蕊弄断。母亲发现了，就会骂我们：“不要你们做，偏要做，看，这里又折断了。”可是我们看不出折断后的南瓜会有什么区别。

母亲的心很巧慧，她把摘来的花洗净，敷上一层米粉子，放到油锅里去煎，香喷喷的，软酥酥的，往往还没出锅，我们的口水就流得三尺长。母亲看到我们这个样子，大笑了：“馋嘴猫儿！”说实话，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佳肴”。可惜我现在没这个口福了。

然而倒霉的事也来了。

那一天，大队书记路过我家，看见遍地瓜藤，大有把“社会主义”挤出去的趋势。大队书记恼了，把母亲从田里喊来，训斥了一顿，然后命令母亲统统扯掉，一蔸不留。母亲一向老实，何况面对这个不可一世的大队书记呢。她颤颤地弯下腰，扯一蔸就象抽她一根肋骨。扯完之后，便一屁股坐在地上，瘫软得起不来了。大队书记留下一句话：“姑念你是初犯，又是贫农出身，这回点名批评算了。”这才趾高气扬地离开。当晚，大队的高音喇叭响起，母亲的名字便在空中飞扬。听着自己的名字出丑，泪潸潸地流了母亲一脸。我们也跟着大哭起来。

那一年，我们又挨饿了。外婆同情地捎来一些薯丝，可这抵得了什么事啊！最可怜的是小妹，她过惯了“奢侈”的生活，还纠缠着母亲吃瓜籽。母亲气愤不过，顺手给了她一个巴掌。这下可治好了小妹吃零食的嗜好。

实在没法子，母亲便借邻里的谷子，可是乡亲们都差不多，借了第一回第二回就面有难色。母亲简直绝望了，动不动就对我们发脾气。更糟糕的是，不管手里拿的是什么，稍有不如意，便劈头盖脸打下来。我脑上就吃了那么一火钳。好在火钳是冷的，不然我恐怕要永远留着这“光荣的记号”了。

也许是得到某种启示，两年后，母亲从外婆家带来一只南瓜，悄悄地送到书记老婆手里。据说，那一晚书记吃着南瓜，摇头晃脑地对老婆说：“味道蛮好嘛。”可是吃完之后，嘴巴一抹，他突然想起一个问题，严厉地问老婆：“这是哪来的南瓜？”书记的老婆怯怯地说出了我母亲的名字。书记听了勃然大怒：“怎么？她居然还种有南瓜！”书记的老婆打着摆子劝道：“火气这么大，也不想想人家的情。再说，她种了南瓜，也亏不了你啊！”这样母亲便得到种南瓜的特权，不过秋后必须朝贡书记一担南瓜。母亲很识相，第一个南瓜总是在书记的锅子里。

我们就这样靠南瓜度过了那段贫困的日子。

现在我们不再需要南瓜充饥了。悲哀的是，我那夭亡的哥哥，他到死也以为生活不过是南瓜菜加薯丝饭而已。哥哥，如果真的能转生，我请你再来阳世一遭，过一过好日子。——我们如今不吃南瓜了。

大概由于惯性，母亲还继续种南瓜。我们说：“我们不吃南瓜了，不要种了，在房子周围栽些花草，多美呀！”母亲不听我们的，她自有她的道理：“有时要想到冇时。你们不吃，我可以换几个零花钱啊！“母亲决不食言，年过古稀，还挑着南瓜喊卖，竟也很抢手。据城里人说，南瓜可以美容。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