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我到得月楼的第一天。
这个地方到底是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哥哥在接过一个打扮得好漂亮的女人的钱以后,含着泪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我哭着追过去,却被那个女人揽住了抱在怀里,她轻声慢语的对我说,女儿,从今后你就跟着妈妈了。
我知道她并不是我的妈妈,她比我的妈妈要好看许多,艳丽许多,我挣脱着,她却搂得更紧。
云妈,准备洗澡水。
她大声喊着。
热热的水从我头上浇下去,几朵花瓣粘到头发上,漂亮女人用手巾轻轻的擦着我的胳膊,她笑着跟我说了好多好多,我只记得一句,女儿,以后你就叫胭脂。
今天是我十岁的生日,可是却没有认为我庆祝。
我还记得在家里时,每到今天,妈妈都会为我烙一个糖饼。可是现在,我竟然想不起来妈妈的样子。
胭脂。
我转过头,你该学琴了,季先生等着呢。云妈拉着我朝琴房走去。
我有点怕教琴的季先生,他总是很凶的看着我,只要有一个音弹得不好,他就会用他手里的细竹棍抽我的手。
我不止一次在妈妈面前哭,妈妈总是搂着我,轻声细语地说,胭脂啊,那是为了你好。
我不知道为什么打我会是为了我好,教我读书的年先生就从不打我,难道年先生不是为了我好?
今天我十五岁了,妈妈找来了城里最有名的裁缝师傅。
师傅那皱皱巴巴的手拿着皮尺,在我身上量来量去,过了好一阵子,他收起了皮尺,对妈妈说,过几天我把衣服送过来。
我们会用最好的料子,等一会儿会有人送到你店里。妈妈对他说。
云妈送走了他。
胭脂,妈妈轻轻的唤着我,来,坐到妈妈身边。
你都已经长这么大了,胭脂。她摸摸自己的头发,上面已经露出微许的白发。我又怎能不老呢?她依旧笑着,眼神中却有些悲伤。
胭脂,你还记得你刚来得月楼时妈妈的样子吗?
我点点头,记得,很美。
那,现在呢?妈妈还美吗?
美,妈妈和以前一样的美。
妈妈站起身,走到窗前,又回头看我。胭脂,看看外面的人,有多少人为了生活在不停的奔波,却连温饱都得不到。
而你,又为什么能穿金戴银的生活?
我不语,因为我不愿意面对。
胭脂,我知道,你要比得月楼里其他的姑娘聪慧,漂亮,但你要知道,你绝不是与众不同。你的命运和她们一样,都是要靠讨好别人来生活的。
你要记得,千万不要不甘心于这种生活。
胭脂,下个月,我就要送你去选今年的花魁。
妈妈走后,我走到另一扇窗前。从这可以看到得月楼的后花园。
园里的桃花已经开满了枝丫,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着,有些,随风飘落,空气中弥漫着桃花的那清爽的香气。有几个小姑娘在院子里玩耍,她们是得月楼刚刚买回来的妹花儿。
有人正唱着一首小调,歌声款款飘来,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兰香浮动,往事幕幕,空,空,空……
我静静的靠在窗棂上,看着,听着,一种莫名的悲哀慢慢淹没了我。
胭脂,胭脂。
一丝轻轻的呼喊,随着风从窗口飘了进来。
尹霄,季先生的徒弟,也是得月楼的琴师。
胭脂,下来啊?
我摇摇头。我不能,妈妈不准我随便下楼。
来吧,就一小会儿。你妈妈不会知道的。
我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胭脂,这个送给你。
尹霄把一根细细的银簪放在我手上。
很漂亮,我笑着说。
今天是你生日啊,我没有多少钱,这算是送给你的礼物了,你可不要嫌弃啊。尹霄轻轻地摘下一朵掉落在我发髻的桃花。
怎么会呢,你是唯一记得我生日的人。我突然有点害羞。
尹霄发出轻轻的呼吸声,胭脂,我们一起逃走吧。
什么,逃走?我惊愕的抬头。
逃走!你不是要参加选花魁了吗?难道你愿意像你妈妈这样过完自己的一生吗?尹霄捉住我的手。
一阵疾风吹过,把满树的桃花吹落成一场大雨。
我没有想过要离开,我只想在这个世界有一丝的存留。在得月楼的这些年,我所有的选择和欲望,都被压制住了。我知道,我只能默默,安静的存活着。
尘归尘,土归土。
生活便是生存。再无其他。
胭脂……
不可以。我轻轻地松开了尹霄的手,躲开了他的眼神。
裁缝店送来了新制好的衣服。妩媚的杏红色,银色的镶边在阳光下盲目般的刺眼。
妈妈拿来了她珍藏的首饰盒,打开,满眼的金银琉璃。
胭脂,你喜欢这些吗?妈妈跟我说着,眼睛却没有离开手上的珊瑚项链。
你比妈妈年轻,也比妈妈当年漂亮,你得到的会更多。
我不稀罕这些,妈妈。
我听到了尹霄抚琴的声音,断断续续。
傻孩子,你还不知道这个世界的残忍。只有这些珠宝才是你永远的依靠……
你准备一下,胭脂,我们下午去刘知府府上拜访。妈妈把尹霄送我的银簪从我头发上取下。
怎么带着这么寒酸的东西?妈妈随手甩进了首饰盒。
我的心微微的一痛。
知府大人,这是我女儿胭脂。
坐在正座的胖男人眯着眼睛看了我许久。
秀娥,你的意思是……
妈妈笑着说,我们胭脂参加了今年的花魁大赛,您看,胜算是多少?
原来是这件事啊,哈哈……知府笑着放下手中的茶杯,仔细地打量着我。
我看差不多吧,秀娥你调教出的女儿嘛,错不了的。
………………
这个不要脸的老东西!妈妈从知府府上回来后恶狠狠的啐道。
妈妈,你这是怎么了?我递上一杯茶。
那个老东西竟然想在花魁大赛前纳你为妾!想得倒美!
我的手微微一颤,茶水溅了出来。
六月,是京城最好的季节。
今年花魁大会依旧热闹如常。
在我亮相的一刹那,喧闹的花魁大会鸦雀无声。
但声音还是存在的,悠扬的琴声,衬着我清澈的嗓音,悠悠,扬扬,满园回响。轻盈灵动的身姿,飘然飞舞。
转身的瞬间,我看见琴后尹霄眉宇间的惆怅。
琴棋书画歌舞,让我摘取今年的花魁。
几乎是一夜之间,名声大噪。每晚求见我的车马,可以从得月楼的小巷排到城门口去。
男人们把各种各样的珍宝奉到我面前,妈妈总微笑着代我收下,然后让我为他们斟上一杯酒。
作为在花魁大会上让人惊艳的花魁,妈妈坚持对所有人重申我是卖艺不卖身。
我心里明白她这不过是在提高我的身价,在chu夜竞价上,让妈妈这个在风月场上打滚几十年的人都一而再、再而三的吓傻了眼。
我却恍惚如在梦中。
又过了一年。
深夜微凉,坐在窗前,望着院中的那一树隐隐约约的嫣红,心底涌上些许悲哀。
转身取过一旁的菱镜,镜中人乌发轻垂,面色有些疲惫的苍白,眼睛中泛着朦朦胧胧的光泽。青丝在腰间随风轻动,我挽起,用细细的银簪轻轻地插住。
尹霄离开有大半年了吧,自从我带着花魁的称号回到得月楼后,我们的见面越来越少,后来他不声不响的离开了。
案上的那套嫁衣,叠得整整齐齐,凤冠上的夜明珠泛着柔光,清清的落在屋子的每个角落。旁边是妈妈亲手做的绣鞋,一株牡丹在鞋面上妖娆的绽放。
胭脂小姐,夜深了,小心着凉。墨儿轻轻地将一件外衣披在我肩上。她是妈妈买给我的丫头。
看着她的眼神,我苦笑着,欲言又止,何苦呢,有些事,自己知道就好……
在一阵礼炮声中,我告别了生活了十多年的得月楼,迈进鲜红的像血一样的八抬大轿。轿门关上,一摇一摇的抬向京城首富苏家。
我斜靠在新床,雕梁画栋,精巧的花绚烂开在梁上,屏上青青的绿竹在烛影的辉映下轻轻摇动。
屋内,红色的床,红色的桌,红色的椅,甚至窗幔,都是红色的……
夜已经深了,我看了看躺在身旁的苏拓。苏家的少爷,半年来,在得月楼挥金如土,只为见我一面。不惜万金为我赎身,将我娶过门,在大家的惊叹声中让一位青楼女子作了正室。
风起。
窗没有关严,冷风从窗洞中叫嚣着灌了进来,夹带着些许凌厉的雨丝,在屋子里打了几个转,又呼啸着从门缝中闪了出去。
我轻轻地下了床,院墙外依然闪着红灯笼的烛光,照得整个夜空都泛着微微的红。
胭脂……我转身,是苏拓梦中的呓语。
有种温暖的感觉随着肌肤透入到筋骨中,清晰的顺着脉络在体内行走,悠悠然的缠遍了全身。
我已是他的妻,他的胭脂,不再是得月楼里那个整日强颜欢笑的女子。
也许,过往的一切都该忘掉……
我眼睁睁的看着时间在眼前流转。
苏拓继承了苏家的家业,公公小心而郑重的将戴在手上的戒指退了下来,交到苏拓的手上,硕大的玉石熠熠而醒目……那是苏家大权的象征。苏拓将掌管苏家的四行五十八铺。
胭脂,从今天起你不是苏家的少奶奶,而是夫人了。苏拓搂着我的肩,轻声对我说。
自我过门后,苏拓一直对我疼爱有加,没有嫌弃过我的身份。
妈妈来看过我一次,离走时再三嘱咐我,胭脂,遇上苏拓这样的男人是你今生的造化,要惜福啊。
我点头。
胭脂,听说从扬州来了一位有名的琴师,你要不要去听听看。一天,苏拓从铺子里回来时对我说。
我感到心里有一丝悸动。会是他吗?
胭脂?苏拓爱怜的眼神让我回了神。
不了。我不太舒服。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是没有睡好的缘故吗?墨儿,让管家去请李郎中给夫人诊脉。
胭脂……苏拓轻轻地将我揽入怀中。
桃花在院中静静的绽放,微风吹过,花瓣点点落下,顺着溪水漂流。
夫人。墨儿递上一杯参茶。
我接过,淡淡的抿了一口,微苦,又有些甘甜。
老爷让人捎话回来,让您注意身子,说已经找好了有经验的稳婆,请您不要担心。
我点点头。
墨儿退下了,站在远处。
听说扬州来的尹琴师已经回去了……
是吗,真是可惜,我还没有听过呢……
院外穿来说话声,渐行渐远。周遭又寂静的深不可测。
忽来一阵微风吹过,耳边又响起了那首小调,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兰香浮动,往事幕幕,空,空,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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