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车癫舜卿

发表于-2006年06月27日 凌晨0:29评论-0条

车癫

(一)

2003年春天,我受命前往南江市,对民营企业进行暗访。

在乘座长途汽车前往南江的途中,听到了很多关于“长河汽车出租公司”的徘闻轶事。顿时对这家公司产生了浓烈的兴趣。

到站后,我专门“打了”一辆“长河汽车出租公司”的“的”,一边前往公司,一边与司机交谈。

“你们公司的老板是-------”

“你是外地人吧?”司机摇开车门,用手指了指车门上喷的字,“我们老板的名字不是在这上边写着吗?“他叫邹长河,只可惜现在已经是一条干河了------”

“此话处怎讲?”

“唉,不说也罢,说起叫人怪心疼的!”司机的脸上写满了忧郁。

说话间,我们来到了一个挂着“长河汽车出租公司”牌子的小平房,司机停了车,用手一指,“到了,这就是‘长河汽车出租公司’”。

这时,从平房里走出了一个干瘦老头来。

“邹老板,我给你带了一个客人来了,听说他是省城下来的大记者呢!”

那人慢慢地向我走来,在夕阳下眯着眼睛向我看。他有一副高而瘦的身坯,肩胛上耸,脊背微微有点驼。他那双细眯着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眼角和额头满布常常的皱纹,颊泛出一种病态的青光,两边脸上有几道被人抓伤的疤痕。他头发花白,身常一件很旧的蓝色工作服,裤子也是皱巴巴的,沾满了油腻,脚上那双黑胶底的的陆军鞋,显然是一种廉价商品。

他就是曾经声名远扬的民营业主邹长河吗?我简直不敢相信。

“邹老板,你好!”我走上前,握住他那骨节很粗的手。

“哦,稀客哩!欢迎、欢迎!”他微笑着说。这笑容惨淡淡的。

“这就是你的办公室?”我指着这间低矮的小平房间。

“唉,我还哪配有办公室,充其量只是一个小小的修理作坊。”

“公司效益还可以吧?”

“效益?”他苦笑了一下,“这个词我已经多年与它不沾边了,现在最接近我的是一个‘债’字------”

“哦?”我同情的问:“邹老板,你怎么闹成如此局面?”

“哎,说来话长------”

他的声调缓慢的,甚至是低沉的,还夹杂着慢性咽炎病人所特有的嘶哑声。但是,我却从这就如此声调里,听出了坚毅和无奈。我凝视着他的脸,揣摸着他那苦愁和无奈的表情,忽然产生了要更深入地读懂他的愿望。

“邹老板,今晚我到你家坐坐,我们好好谈谈好吗?”

“不,不必了。”他神色忽然紧张起来,阴沉着脸说:“我家里不方便,明,明天,我到你住的宾馆谈吧。”

(二)

我想,要和采访对象交谈得更深一点,更亲切一些,最好的办法是登门拜访,。在温馨的家庭环境中,能制造出良好的谈心气氛。

晚饭后略事休息,我搭乘“的士”来到了邹长河的宿舍。

这是一幢低矮、潮湿的小平房。远离市区的嘈杂,更听不到汽车的轰鸣。屋里开着灯,窗口是亮的,从窗口传出一股如泣如诉的琴声。我侧耳倾听,忽然发现就在这同一个窗口,同时又传出了另一种声音。这是一种似哭非哭,忽高忽低的,撕裂心肺的女人嚎叫声------

“欧------欧哟!你们不凭良心!不得好死------欧------欧!我砸!我砸他个稀巴烂-----”

这是怎么回事呢?

我犹豫了一下,敲了敲门。

琴声停止了。开门的是一个二十五、六的大姑娘,她手里拿着一把手提琴。

“你------”

“我看看邹老板”,我有些尴尬地说:“请问,你家发生了什么事?”

“也没什么,进屋座吧!”

这是个一连三间的小平房,中间一间算是客厅,一边摆着一个破旧的木沙发,另一边搭摆着一个铺,正上方是一张掉了漆的方桌。墙是土砖坯砌成的,没有粉刷,也没任何装饰品。窗户没有玻璃,钉了一层木板,外边还扭着铁丝网。被子,衣服,家俱全是乱糟糟的,发出一股霉气。方桌上坐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正在吊得老高的电灯下做功课。他侧过头用一双牛犊似的大眼愣了我一眼,随后又低头做他的功课。

“这是我弟弟,今年读高三。”女孩指指少年,随后给我端椅子,“你坐,我爸马上就回来了。”

“欧------欧哟!不得良心的,你------你不得好死!欧------欧!我砸他个稀巴烂!”

还是那撕心裂肺的嚎叫,从堂屋左侧那张紧闭着门的房里传出来。

女孩见我神情疑惑,便为难的说:

“是我妈,她疯了。”

少年又抬起头来,若无其事地对我说:“不要紧,你莫怕,门是锁着的,等我爸回来,就不闹了。”

“你妈是怎么疯的?”

“说来话长,三言两语就不完。”她们似乎不愿谈这事。姑娘拿起搪`瓷把缸,走到墙角,从一只用铁丝网扎在墙角高处的暖水瓶里倒了水,递给我。我明白了,这个家为什么如此紊乱、破败。

“欧------欧哟!汽车都扣得光光了,你们还抓------抓人!欧哟!哈哈------”

呵!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什么样的交响乐呀!一边是若无其事地用心学习,一边是痛苦和癫狂,在这两者之间,要多么坚强地意志才能忍受!我凝望着少年聚精会神做习题的模样儿,整个的心都蹦紧了------

这时,邹长河推门进来了。

我站起身。

他向我点了点头,苦笑着,抱歉地说:“我这个家见不得人的,你千万莫见笑。”

我无言以对,过了一阵,才问道:“你才下班?”

“我哪里谈得上下班不下班,有事就做就是了。天黑前,我还准备回家,有一辆富康出了点毛病,我这个修理工就只好不回来了。这车刚揭固好,就听说老伴又在发疯,就赶回来了,若不然,会闹得鸡犬不宁的!”

他叹息着,慢慢走到衣柜前,从裤兜掏出钥匙,打开衣柜的暗锁,从里面的抽屉里拿出一瓶药,转身对女儿说:

“来,帮个手,叫她吃药!”又对我说:“你座,我一会儿就来。”

他走到左边旁门边,拿钥匙开锁。

女儿跟在他后面,端着一个搪瓷把缸。

门开了,那嚎叫声更加恐怖------

“欧!欧!你们要抓人吗?抓,我叫你抓!我跟你们拼了!我跟你们拼了------”

门哗的一声被关上了。

“你嚎什么鬼!给我吃药,吃药!”屋里传出了邹长河的吼叫。

“接着,屋里传来了打斗声,挣扎声,和手掌打在脸上的啪、啪声。”

我紧张地楞在方桌旁,不知所措。

“没关系,她一会儿就不叫了!”少年用手指了指左边那间房,好像不是在说自己的妈,而是一个陌生人似的。

过了十几分钟,屋里平静了。

房门开了,摇摇晃晃地走出了邹长河。他喘着粗气,脸上又多了两道血印,脸上写着悲愤的怜悯。

“她怎么样了?”我轻声问。

“她吃了药,安静下来了。”邹长河坐在铺沿上,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唉!她每发一次病,我就好像上了一回战场。”

“你,打她了?”

“不打怎么办?不打她清醒不过来啊!------”

“为何不送她进医院?”

“进过两次,可是我混到如今这个地步子,拿什么去给她治病呢?我这也是没法子啊!”邹长河哽咽着,双眼流出了浑浊的泪。

“邹老板,你爱人到底怎么疯的?”

他好久没说话,那双朦胧的双眼里,闪动着泪花。

(三)

宾馆的客房里,静静的。

柔和的白炽灯光下,我和他在沙发上并排而坐。

他喝了一口茶,对我诉说起了往事。

“------,她是我儿时的伙伴,青梅竹马一起滚打在家乡的黄土地上。后来,我们一直同桌读到高中毕业。高中毕业后,我俩都以几分之差而落榜,我后来应征入伍当了兵,她回家当了农民。后来我们通过鸿雁传书,感情逐渐发生了飞跃。退伍后,我被分配到县委小车队当了一名汽车修理工。也就是这年,我俩幸福地走进了婚姻的殿堂,成为了一对恩爱夫妻。

婚后,小日子过得挺不错的,不久就有了这双儿女。随着改革的不断深入,我们的修理车间变成了全县第一家进口汽车修配厂。我也从一个修理工变成了承包人。经过几年的苦心经营和积累,我的资产已高达七位数了。口袋里有了钱,人也就开始不安份了,总感觉一个修配厂不够施展拳脚,合同期满也就无心再干了。

后来经过考察,觉得城区面积达二十平方公里,而老百姓出门靠两条腿,交通十分不便,如果在城区发展公共交通事业,前途是十分广阔的。于是,我就向县政府和有关部门提出了在城区经营公交车的申请,很快得到了批准。接着我就成立了“长河公交公司”,首批投入二十台中巴车,开通了一条环形线。在全省第一个提出了“只交一块钱,一车坐到底”的口号。由于车辆投入多,密度大,间隔短,加上花钱又不多,被广大市民所接受,生意十分火爆,一年下来,不但收回了全部投资,而且还赢得上百万元,我也因此成了响遍大江南北的民营企业家。人说人怕出名猪怕壮,这话一点也不假,我也是出名之后便交了厄运。

五年前,一天南江市来我县考察我公司的经营模式和经营方式,对我创办公交公司的超前意识十分赞赏,并邀请我到南江开发出租车市场。为此,我三次到南江考察,认为南江地处长江旅游线和三国古战场旅游线上,有独特的区位优势和旅游资源优势,发展出租汽车业务有着广阔的空间,于是我来到了南江市,创办了第一家汽车出租公司。

我来南江时,正好市府在动员全市力量创建全国优秀旅游城市,对提高城市的交通品味十分感兴趣。我创办出租汽车公司正好与市府不谋而合,因此市府也十分重视,专门下发文件,批准“t”牌150台的定编。

为了尽快地开发南江这块出租车市场的[ch*]女地,我联络几个朋友,筹资400万元,第一批购进了长安面包车60台。没想到车买来了,问题也来了。开始是地区交警说面包车档次太低了,不给上“t”牌,好不容易通过行署弄到了批文,上了牌照,接着又是交通运管部门不发放营运证,我前后奔跑了多次,都没有结果。后来有人向我透了个风,说什么长要我给市运管局赞助50万,什么事都好办,我当时一听说气得火冒三丈,愤怒地说,你越起敲我的竹杠,我越不吃你这一套,我就是铁公鸡,一毛不拔!谁知这样一来,就与运管部门结下了梁子,他们硬是卡了我两年,不发营运证,还派出专班捉我的车,我60台车经常是全覆灭,少则扣车三、五天,每车罚款两三百,多则扣车一两个月,每车罚款上千元,弄得我哭笑不得,告又没处告,诉也没处诉,两年下来,国家税费一个不能少,罚款一分不能免,司机的损失还得赔,造成我的直接损失250多万元。合伙人见此情景都心灰意冷,纷纷抽资退身,反目为仇。

有一次,几个原来的合伙人串通一气,深夜闯入我的住宅,将我绑架到原籍,勒令我爱人在三天之内拿出100万赎人,否则就要撕票,她那里见过这种场面,当时就吓得晕死了过去。我没办法,只好忍痛割爱,将原籍每年赢利上百万元的公交公司给他们抵了债,才得以回家。可是回到家后,她就变得痴痴呆呆的了,说话东一句,西一句,好象魂不附体似的。

“她就这样害下了病了?”

“那到不是,我回来后,送她到医院治了些时,她又慢慢地恢复了正常,真正对她造成不可救药的伤害,那是去年的事。后来,我为了忙挽回损失,通过关系在中国银行争取到了汽车消费贷款业务,当我踌躇满志地准备将剩下的指标全部购买富康,以求上规模的时候,交通运管部门又给了我当头一棒,把我打得灰熄火熄,说什么政府的批文管不了他,要上车每车还得交一万罚款。为此事,我又多次找政府,政府口头上说得还算好,就是今天推明天,明天又推后天,老是不见行动。交通部门则乘机搜罗了近三百台外地淘汰的低档车,为他们办营运证,抢占了我用三年的时间,辛辛苦苦打下来的市场。为此,我更是一撅不振,债务也从100多万猛升到200多万。

去年八月,因债务纠纷,债权人将我告到了法院,法院判决限期还款,后来因到期未能还款,法院采取强制执行的办法,扣押了我公司全部出租车80台,声称要拍卖还债,我不服,和他们顶了几句,就被他们强行关押了长达半年之久,等到我放出来,才晓得她------”

我和他都沉默了,我听了他的诉说,心在滴血。

他脸上已没有了悲痛,只有淡淡的苦笑。停了一会儿,他又说:

“她疯了,平日也只是心不由嘴地说些不着油盐的话,哭几声,笑几声,也就罢了。就是见不得出租车,也听不得人家说出租车,只要她认为是出租车的声响就不得了,就要发癫狂。在她的灵魂深处,始终认为出租车是罪魁祸首,是我们这个家的万恶之源,没有出租车就不会欠债,就不会被人绑架,更不会被关押。因此,她见了出租车就打,就骂,就嚎。我怕她砸坏自己的车,更怕她砸人家的车没钱赔,只得------把她锁在屋里------”

我低下了头,除了吧息,实在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安慰他。

“昨天晚上,您“打的”去我家时,他听到了汽车响,认定了是出租车,就发起了癫狂。”他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

我十分后悔,因我的鲁莽行事造成了她的痛苦,心里十分难受,一时无语,不知说什么好,过了许久,我心不由嘴的说:

“你千万莫焦急,今后还是不要打她才好。”

“唉!你以为我想打她呀?实际上我每打她一次,心头就象千万把刀在割呀!我们是恩爱夫妻啊!再说,她也是为我急疯的呀!可是-------不打她,她就清醒不过来,不吃药------”

“她实在够惨的了,平时你还得耐心照顾她才是------”

“是的!再苦再累也要照顾好她------”

正这时,老急的儿子气喘呼呼地跑到宾馆。

“爸,我妈的病又犯了,她把门给撬开了,跑了。”

“啊,跑到哪里去了?”

“跑到你的公司去了------”

邹长河“哗”的一声站了起来,转身就向公司跑去。

(四)

我也没心思整理采访笔记了。赶紧站起身来,跟着邹长河后边,迈开脚步追了上去。

没多久,我就来到了“长河汽车出租公司”,只听见修理车间那边玻璃被砸的响声。

来到修理车间,我吓晕了。

只见一个披头散发,全身褴褛,赤着双脚的女人,手里拿着一处榔头,狠狠地砸着富康车的挡风玻璃,一边起嘶力绝地嚎叫着:

“欧------欧哟!我砸!砸!砸它个稀巴烂!欧-----欧!砸死你这个害人精-------你!你!还我长河!欧------欧-------”

在她疯狂的乱砸下,那辆富康车顿时就变得千疮百孔了,挡风玻璃一下子就变成了一粒粒的细渣碴,车厢也变成坑坑洼洼的了。

只见邹长河飞快地跑过去,双手使劲抱住她:“你,你给我滚回去,滚回去!”

她挣扎着,猛地一下把邹长河摔出老远,仰天狂笑几声,又拿起一把大号板手去砸车门。

我心里一阵隐痛,好象有一只无形的利爪在撕扯着我的心。

邹长河猛扑过去,一只手狠狠地抓住她的头发,另一只手把她按倒在满是油污的地下,两腿骑在她身上,扬起巴掌,狠劲地拍打着她的脸。

“啪!啪-------”打在脸上的掌声非常利耳。

她伸出手爪,死命地抓邹长河的脸,血从他的脸颊向下淌------

“啪!啪!”邹长河拿出吃奶的劲,狠命地打着。

我连忙跑过去,心痛地劝:

“邹老板,不要打了,不要打了!------”

“你走开!不关你的事!”他吼叫着。

又打了一阵,她渐渐地不叫喊了,静静地躺在油污之中,她那高耸着颧骨的脸上,象中毒死亡的人一样青紫。

邹长河气喘吁吁地喘着粗气,满脸是汗。

“你------你!”她瞪大眼睛,忽地抽泣起来,“你是长河呀!------”

“是,是我!你------你-----你醒过来了吗?醒过来了吗?------是,我们回家!”

我伤心地说:“你看,把她的脸都打青了!”

“我有什么办法呢?”邹长河仰着脸望着我,咽喉哽哽的说:“我不打她,这车间里的几台车子,统统都得报废啊!这泻药我实在吃不得哇!------”

泪,混着汗水,油污,鲜血,从那张带着病态青光的脸上淌下来------啊!我看到过各种各样的泪,可是,我从来没见过这混合着最深的爱和恨,包含着过去和未来的眼泪啊!

她又昏迷过去了,深陷在眼窝里的双眼紧闭着,嘴角冒着白沫------

我呆立着,久久不能移步。

这就是民营业主创业维艰的写照!

这是一个本不该入发生的故事,可是它遗憾的发生了!

我的心被深深的刺痛,流出了殷红的血。

我发誓,要用我这枝不秃之笔,去呐喊,去唤醒民众对民营业主的关注,要用我这点微末的热量,化作一支泪蜡,为在征途上摸索的民营业主,添一丝毫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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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傲雪红梅123点评:

一个人要走好人生之路,需要天时、地利、人和,主人公生活、事业的曲折历程,有诸多人为因素,作者深刻、洒脱的描写,笔触犀利,读后令人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