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十四岁,是初中二年级的学生。我的成绩不怎么好,也不怎么坏,算“中间人物”吧。但我有一张清秀俏丽的脸庞。同学们都说我漂亮,我私下里也这么认为,并且常常照镜子,把自己的脸仔细端详,对镜子里的那张脸我真的好喜欢。也许,我那时就意识到,一张脸对于一个女人的重要。对一个女人来说,十四岁该是对自己注意的年龄。我发现自己身体的某些部位开始发生变化,胸脯悄悄隆起。对此我既兴奋又羞涩。我非常想打扮自己。
可是家里穷,我穿的是粗棉布做的衣服。我想不起在此之前我还穿过其他什么颜色什么质地的衣服。那用饭汤浆洗过的硬括括的衣服穿在身上,磨擦着我悄悄隆起的ru*房,使它老处在一种莫名其妙的亢奋之中。我奇怪这两砣肉竟是如此的敏感。那尖锐的感觉就象针一样刺着我的心。我的成绩日见下降。
我不知道班上的其它女生有不有我这样的感觉,她们的家境和我都差不多,穿的也是粗棉布,只有一个人例外,那是琼,公社书记的女儿。夏天,她穿的确凉的衬衫,甚至还有两条花的连衣裙,那布的名字我叫不出来;冬天,她着的确卡,哔叽,灯芯绒的罩衣,里面是红色或蓝色的运动衣。这使她鹤立鸡群。
琼本人长得并不好看,但是那身衣服把她打扮得鲜艳夺目,光彩照人。我开始相信,三分人才七分打扮。而且我也嫉恨自己没有生在琼那样的家庭。尽管同学们说我漂亮,可是我打扮不起。我想,要是我穿上琼那样的衣服一定能够吸引更多的眼睛。我觉得自己是一朵生在田野僻静处被人遗忘的小草。
“啧啧,琼又穿新衣服了!”有人喊道。
于是琼把嘴撇得老高,也许是一种笑意,也许是一种蔑视,俨然一只骄傲的孔雀。
看着琼的这种凛然的神态,我好羡慕。不单是我,我们班的十几个女生都羡慕,羡慕中带点嫉妒。
不仅如此,琼还有一条手帕,几乎令我发疯。其实那不过是一条极其平常的方格手帕,但在我看来是特别精美的手帕。通常琼把手帕揣在口袋里,有时也塞进书包。每当琼用食指和拇指勾出那手帕,我觉得她的姿态是那样的优雅,我的眼睛都直了。不,我们的眼睛都发直了。我们班也只琼一个人有手帕。
琼是个爱哭的姑娘,每日里有事无事总要哭一场,是那种无声的抽泣,真个的流泪。过后琼必定用她那条十分好看的手帕非常优美的揩着。我怀疑,琼真的是揩泪呢,还是炫耀她的手帕?但我觉得,手帕是一个少女的象征,一个少女不能没有手帕。
我对母亲提出这一要求,母亲顺手给了我一巴掌,吼着:“你要手帕做什么?你以为你是公主!小姐!”那时我并不知道,一条手帕可能花去母亲一个劳动日所能挣的钱,作为中学生的我,对于这样一个简单的计算当然不如我的没上过学的母亲。因此我觉得母亲的斥责大大地伤害了我的自尊。我躲在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哭着,哭了才能半天,眼睛都哭肿了。后来我再也哭不出来,我想,要是我也有一条手帕,我也会当着许多人的面哭,象琼那样。
这个委屈让我难受了有半年之久。
我在日记里写道——
今天妈妈打了我,原因是我向她索要一条手帕。我不明白,为什么我提出这个要求时妈妈会那样发怒,以至五个手指头狠狠地落在我脸上,好疼好疼。这不是疼在我身上,而是疼在我心上。我的要求并不过分,我只不过是喜欢并渴望得到一条手帕。我想不通为了一条手帕我竟挨了妈妈一顿打。有那么多冠冕堂皇的但又无法说清的理由,也许是一个少女色彩斑澜的梦吧,我怎么能一一列举出来,说给妈妈听呢?妈妈也做过少女,应该懂得女儿的心。可是她打了我,那样的不留情,我只有哭。为什么我就不能有一条手帕?真的,我好想好想有一条手帕。
该死!我吐露了一个少女的心声,这成为日后对我不利的佐证。
本来我写日记纯粹是个人的宣泄,想不到被我的同桌胖胖偷看了。胖胖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她的体积几乎大我一倍。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能够发展到这样腰粗腿圆简直不可思议,但这并不妨碍我们的友谊,我们几乎无话不讲。
“你真要一条手帕?”胖胖问。
“谁不想呢?”我不置可否。
“我就不想。”胖胖说,“我宜可吃零食。”
“人各有志嘛。”
胖胖望着我直发笑,然后神秘兮兮地附在我耳朵上:“你去偷琼的手帕吧,反正她家有的是钱。”
我变了色:“这怎么行。”把胖胖从身旁赶开,胖胖咯咯笑着跑开了。
我怎么能做小偷呢?母亲说过,手帕是公主、小姐才能有的东西,作为一个贫苦农家的孩子是奢侈不起的。我死了这条心,只有望“帕”兴叹。
我认命。无疑,琼是一位小姐,当然需要手帕的装饰,而我只是一个不起眼的放牛姑娘,要手帕干什么?这不过是一个刚能作梦的人却遭破碎的一个小梦而已。
然而,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我记得清清楚楚那的确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下了课,同学们象小鸟一样飞了出去。我没动,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没动。喧闹从窗子外面闯进来,整个教室静悄悄的。我坐在那里,茫然四顾,突然我的眼睛一亮,琼的书包象一个引人注目的感叹号堆在课桌上,那条手帕从书包里露出了一点儿来,仿佛一只淘气的小松鼠探出可爱的闲来,带着一种不可抗拒的诱惑,我的心为之扑通一跳。
我站起,又坐下;坐下,又站起。那早已死去的欲望又复活了,并且可怕地膨胀着。终于我走过去,不,扑过去,象猎犬扑向它等待已久的猎物。我把手帕从书包里扯出,放在手背上摩挲着,摩挲着,一种快意立即从我手上漾到心里,有一瞬间,我真做了公主、小姐什么的。然后我又把手帕塞进琼的书包,懊丧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为刚才的行为而脸红。
我把目光投向别处,窗外,同学们全神贯注地玩着游戏,笑声频频地从琼的口里发出,一种不平涌上心头:她凭什么有手帕?
此后发生的一切连我自己也有些不相信。我记得我踉踉跄跄地跑过去,飞快地抓出书包里的手帕,攥在手心。我记得我踅到学校后面的山上,把手帕压在一块石头底下,又折了一些树枝做伪装和标志。我记得我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加入同学们游戏的行列。我猜想,我的样子一定很狼狈。我尽量放松自己,不让同学们看出我的不安。但我的笑声总是显得那么不和谐,带着点干咳的味道,一听就觉出是那种勉强的、虚伪的笑。
胖胖问:“你今天失了魂了,笑得怪声怪气的。”
“没……没什么。”我支吾着。
上课铃响了,我的心提到嗓子眼上。眼光总瞟到琼的身上。如果琼这时忽然喊叫起来,我相信我一定会昏厥过去。老师向我提了一个问题,我站起,答非所问,引得同学们哄堂大笑。老师严厉地批评我,说,上课不要开小差。实际上,我连上什么课也没搞清楚。我觉得这节课好长,好长,时间一点点在我耳边轰然走过。谢天谢地,琼没有发现她丢了手帕。我暗自庆幸自己的走运,我想,这节课后就散学,琼也就不会怀疑有人偷了她的手帕。她也许会以为在回家的路上把手帕掉了。
突然一声尖叫,从琼坐着的地方发出。我差点儿从自己的座位上跌落下去。
原来坐在琼身后的男生在收钢笔时不小心把蓝水泼到琼的新的的确凉的衬衫上。那一滴蓝水渗开来,仿佛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
琼哭了起来。那个男生站在琼的身后,搓着双手,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我此时的心情当然比那个男生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我明白后面将要发生的事情。我大气都敢出。
琼哭够了,低头在书包里掏着,“我的手帕呢?”琼终于大喊着。
我低下头。
在我的旁边,有一双眼睛盯着我,火辣辣的,那是胖胖。
立即有人报告班主任。班主任来了,是一个个子高挑的女老师,戴一副深度的近视眼镜,很文雅的样子,但那张脸实在叫人不敢恭维。班主任三十多岁了,还是独身一人,这使得她严厉苛刻到近乎虐待的地步。据传,她曾委身于一个有能力把她从民办教师转为公办教师的领导,而这个领导是一个年近花甲的老头子。这则消息来自一个与她竞争的男老师,不管真实与否,都给了我们惊异和兴奋的感觉。其实对于委身两个字的含义我们那时还不太清楚。而男生们则直截了当地骂她与某某人睡过觉,这里面包含着使我们脸红和不耻的东西。我们多少有点幸灾乐祸。因为班主任对我们尤其象我这样漂亮的女孩子都带有一点不满情绪,或者说带有一点仇恨的态度。我们不能不对她敬而远之,所以她一进来,本来嘈杂喧闹的教室一下子安静下来。我更象遇到猫的老鼠,瑟缩着身子。
班主任站在讲台上,居高临下地扫视我们,那么肯定地断言:“这个贼就在你们中间!”然后走下讲台,逐个审视我们的面色。她的这一做法,直看得那些没做亏心事的人心里直发毛,被她看过的人几乎无一例外地低下头。轮到看我,我不知哪来的勇气,和她正视了。班主任眼光立即收回,去看下一个人。这是人类色厉内荏的一个显著例证。不一会,班主任把所有的人都看了。
班主任以为她的心理战术一定能够收到成效,结果一无所获,我们每个人既象又不象偷手帕的贼。
班主任接着宣布:“希望那个人主动坦白。”说完,搬了张椅子冷然坐在门口。看来我们又得跟她比赛耐心啦。好在这个把戏我们早已习惯,失败的当然是班主任。无奈,班主任从牙缝里挤出:“我只有搜了!”结果当然还是令她失望。于是她有气无力地说了声散学,轰然一声,同学们争先恐后出了教室门。
我没有直接回家,而是跑到学校后面的山上,仆在地上哭着。我伤心极了,之后,我从石头底下翻出那条手帕。我感到伤心后的惬意。
我打定主意,即使砍我的头,我也不交出手帕。砍头不要紧,只要手帕真。我觉得手帕和主义同属一类性质问题。
第二天,我硬着头皮来到学校,担心班主任有什么新的举措。班主任没有什么反应,倒是胖胖把我拉到一个无人的旮旯,问:“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我故意反问。
“你蒙不了我。”胖胖盯着我。
“我有什么蒙着你?”我陪小心似笑着。
“直说了吧,是你拿了琼的手帕。”
“我没有!”我歇斯底里喊道。我相信,从那以后,我变得神以质了,我总觉得,胖胖看我的目光与往日不同,大有深长的意味,因此我渐渐地疏远了她。对我来说,胖胖已经是一个危险品,惹不得,搞不好炸我个血肉横飞。
那些天我承受的心理压力多年之后想起来还不寒而栗。多年以后我才明白,欲望和道德是相左的。在那时,我成了道德和欲望的牺牲品,我内心的真实对我说我没有错,我只不过通过不正当的手段得到我最想得到的东西,因为我不能通过正当途径得到它;我的良心却在谴责我我不应该这样做,这样做无异于小偷。我就是在这样的矛盾中度过了许多个白天和不眠的夜晚。但是,不知是由于缺乏确凿的证据,还是其它什么原因,班主任再没有提起这件事。也就是说,这件事在不应该结束时已经结束了,就象一篇文章出人意外的结尾。而且琼又有了一条新手帕,这一条比那一条更好看,四周镶着花边,中间印着一朵红花。
我也变得心安理得了,我以为,在我的历史上,可以抹去这不光彩的一页。
谁知一个月后,胖胖无意间抖出那篇日记,那件事在已经结束的情况下又开始了。我成了嫌疑犯,受到琼的怒目。糟糕的是,女生们结成联盟,谁也不和我说话,好象我得了不治的传染病。
我吞下全部屈辱,升学考试迫在眉睫,我把连日来所受的这安、羞愧、悲愤转化成另一种力量。功夫不负有心人,我考上了高中。
琼没有考上高中,但通过父亲的关系也来到我的学校,不妙的是竟又和我同班。我平静下来的心又涌起波澜。
半个学期过去了,没有异样的眼光在我身上睃来睃去,也好象无人对我提起“小偷”之类的词儿。我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也许,琼早已忘了,一条手帕对她来说算不了什么。
但是,对我来说,那条手帕代表一个少女所能有的憧憬。我把它象传家宝一样珍藏到现在。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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