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冷蝶坐在阳台的藤椅里，静静地保持着一种姿式，看雨。雨滴很大，连绵不绝，落在地面上汪出来的水中，一圈又一圈荡漾开去，怒放如花。然后，一朵朵花幻化成一张张年轻男人的脸，目光清澈，笑容温暖。是林。

2

第一次见到林，也是一个雨天。那会儿空中浓云密布，还没有下雨。冷蝶举着一支彩色的纸风车，在树荫下来回奔跑，湿润的风急速从身边掠过，清凉惬意。直到一声霹雳夹杂着豆大的雨点砸来，冷蝶才吓得停下脚步。抬头四望，白茫茫一片，竟找不到家的方向。那年她10岁，跟着妈妈住进这个小区两天。不敢躲进树荫下避雨，瑟缩在路中间不知所措。林是个瘦高的男孩，头上挡着一打报纸大步从她身边跑过，没几步又折回来，拉起她一起跑进他的家。林一个人住，宽敞的地方有随手丢下的书籍和碟片，有些凌乱，却很温馨。林找出他的衣服，最小的一件穿在冷蝶身上依然逛逛荡荡，稻草人般。

“我会长大。”她认真地说。

“我相信。”他也认真地说。说完他笑了，笑容温暖，目光清澈，印在冷蝶的生命中，清晰如昨。

3

林并不经常在家，冷蝶再次见到他时已经是那年的冬天。那年气候有些异常，整个冬天没下多少雪，裸露的树桠和土地暗黄而丑陋，空气干燥，细一辨认，能品出尘土的味道。冷蝶坐在林家的门口，专注地用彩纸折一只风车。有阴影笼罩过来，她期待地抬起头。果然是林，只是林目光冷漠，显然已经不认识她。

“我说过我会长大。”她站起来，用手比量着自己的头，目光热切，语气焦急。

林皱着眉，似乎在努力回想。“冷——蝶！”等到眉头松散开时，他叫出了她的名字。冷蝶使劲点头，再默默地跟着林一起走进屋里。林去洗手间洗漱，冷蝶擦拭地面的灰尘。“很巧啊，刚回来就碰到你！”林的声音穿过水流声传出来。冷蝶呵呵笑。每天放学后她都会来他的门口坐一会儿，所以，迟早会有“很巧”的事发生。林带着清新的气息走出来时，冷蝶已经把室内清理一遍。林亲昵地抚摸她的头说，我们吃热汤面。林的手艺很好，可是冷蝶并没有食欲，醇香的荷包蛋被她搅得七零八落。

“怎么了？”他问。

“我明天再来的时候，这里会不会又是一座空房子？”

林哈哈大笑。

“这次我会多住一段日子，在家过年。”

冷蝶伸出小手指，林也伸出小手指，两个人心照不宣地笑。林送冷蝶回家。刚拿出钥匙，一个中年男人却从里面走出来，冷蝶的小脸一下子胀得通红，别过头去。之后，也不说话，匆匆挤进门去。

4

冷蝶第三次见到林又是在很多天之后。那天她一个人在家里温习功课，林来找她。冷蝶低着头站在门口，没有让林进屋的意思。

“我担心你病了。”林说。

温暖如潮水般漫过来，冷蝶抿着嘴，竭尽全力地眨着眼睛，回屋穿上棉袄跟着林去他家。她叫冷蝶，她妈妈叫冷芳，每天进进出出她们家的男人都不是她的爸爸，很小时她就知道这是一件说不出口的事。被林撞到她羞愧难当。到了林家，她扑倒在沙发里泪流满面。

“这不是你的错。”　林安抚地轻拍她的背。

“我们家的房子，我和妈妈所用的一切都是那些男人给的，可是我并不感激他们，我恨他们！”

“他们不会在意。”

“妈妈错了吗？可是她也很辛苦，夜里我常常听见她在被子里面哭。”

林没有再说话。她还小，还不知道其实在很多完整的外表下，都掩藏着一颗破碎的灵魂。或许谁都没有错，既便是有错，也是生活的一部分。

4

再以后见到林都不是在林的家里。原来林是个独脚大盗，长时间在外地流窜作案。林第一次被判刑并不太重，但他在一次外出时试图逃跑，被抓回来后加刑。冷蝶因为年纪小，没办法一个人去探视，直到18岁办理下身份证才又再到他。林出现在冷蝶面前时，她没能认出来。那个男人脸色晦暗，头上有根根白发，瘦削而苍老，分明是个中年人的样子。

“你长大了。”他说。

冷蝶哽咽地点头。

“偷盗使我快乐。我曾经很快乐。”林冲冷蝶偷偷地挤眼睛，小声地笑。时间仿佛回到过去，笑容没变，依旧温暖。

冷蝶听人说起过林的家事。父亲因为检举别人的经济问题被发现，四处躲避流浪，再也没有回来。母亲受不了这种打击，两年后抑郁而终。林十三岁，初一读完上半年，辍学。

“自由才让人快乐。”

林的表情沉寂下来。

“以后不用再来看我。”

冷蝶固执地摇头。

“我给你带来这个。”她从包里拿出很多彩色纸风车，拣一个放在唇边吹动。风车沙沙旋转，马上，熟悉的气息在他们之间互相流动。

直到分手，他们没有再说话。

冷蝶又去了几次，给林带去香烟、书籍。一次她还带去一种染发剂的包装盒，上面一个年轻漂亮的金发女郞回眸而笑，媚态横生。

“到时候我就让你变成这样。”冷蝶指着女郞说。

林夸张地挤眉弄眼。

“我迫不及待。”

他们默契地掩住嘴，在心里放声大笑。

5

冷蝶很后悔有一句话她一直没对林说——我等你回来。她以为林迟早会回来，她要用实际行动证明给他看。

雨一直没停，冷蝶一直保持着那种寂寞的姿势。

“……给我一双手，对你依赖。给我一双眼，看你离开。就像蝴蝶飞不过沧海，没有谁忍心责怪。给我一刹那，对你宠爱。给我一辈子，送你离开……”　王菲散漫地声音盈来绕去，清清冷冷，不绝于耳。

蝴蝶飞不过沧海，林却已经凌空而去。在他就要刑满释放的前几个月，在一次施工事故中，他撞开危楼下的狱友，自己没来得及跑掉，被倒下来的墙体砸得支离破碎……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