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数座绵延巍峨的大山,围着几个疏落的村庄,山巅掠过几只飞翔的苍鹰,天蓝得高而辽远……,一道清澈曲折的河流向南流去,河里跳着戏水的游鱼——这便是家的所在,印象里家是一张永不褪色的照片。
父亲壮实,是我们的依靠;母亲总是勤劳的,只要哄着我们的几张小嘴不饿,我们便永远爱我们的母亲;奶奶是慈祥的,她总会在你哭闹的时候,从她锁着的箱子里拿出一块冰糖或者用三个指头撮起一撮白糖,丢进你的嘴里,哄住我们的眼泪也哄住我们的心,我们都想表现自己,看奶奶对谁最好。
故乡是贫瘠的,没有什么东西值钱。在儿时的记忆里,钱这东西真的很好。父亲拼命的去挣,但挣的总不够用。母亲永远的唠叨就是钱怎么才够用;奶奶的钱也不知怎么来的,反正她有,但总不多,用布包了又包,然后装在一个专门的自己缝制的布袋子里,再用手绢裹了,压在箱子的最下角。我们常看她仔细的一层层打开包裹,从里面掏出几张钱来,数了又数。白糖或冰糖是可以吃到的,但钱却是很少能从奶奶那里得到一分半文的。
当我举着头差不多有柜台高的时候,我便伸出污黑的小手,怯生生的递过去一角钱,说:“买糖”
胖胖的女售货员便从盐柜台旁边递过来五颗水果糖,说:“拿好了,别掉了。”
我们应着,马上兄妹三人就分开了。我是老大,一人一颗之外剩下的两颗自然都是我保管着,但弟弟妹妹老是盯着我的裤兜……
也就是从那时我感到了钱的好处!
那时的钱啦,真好!能买糖呢。我想我长大了,一定要好好的去挣钱,至少吃糖不要这么为难。有时拾到贰分硬币也会兴奋不已,赤脚跑一里多路去换糖。那柜台旁边的生盐味道至今在头脑里还是一种潮湿的回忆。
有钱的快乐只是一种奢求或是一种意外。比如:运气好拾到一枚硬币或是毛票;家里突然来了客人,穿得周正一点,我们嘴甜地喊他一声,他或许会赏我们一角两角的;还有就是逢年了,能领到五角钱的压岁钱,除了这,要再想父母亲另外给你点零钱花那是不可能的……
这种有钱的奢求或意外总是不多的,我们当然还有我们自己的快乐,与钱无关的。
我们的日子大多泡在门前的河水里或是转悠在屋后的田埂上。农活总是要做的,但总有完成的办法,而把多余的时间腾出来自己支配。
绿柳垂下柔软的枝条后,我们会折枝编成树冠,细嫩的柳叶绿得那般可爱。伙伴里有能剥下柳皮作成柳哨的,我们羡慕不已,看了很多次,摹仿他的做法,但结果总是吹不响,垂头丧气。让他教教我,他手一伸,“拿钱来,给师傅费”。哎!有钱,谁还学做这玩意儿呢?我心里暗叹。
发叉的柳条我们撅下来,揭掉柳皮,便成了光滑洁白的鱼串。我们用嘴咬着鱼串,便腾出双手下河摸鱼了。太阳照到门前的河里,泛出银白射人的光芒,我们便光着脊背下河了。总是到吃晚饭的时候才小心的回家,察看父母亲的脸色,是否有因为玩的太久而招来挨打的危险。因为有一回,看着父母亲的面色不善,我吓的心理丁冬直跳,便悄悄的躲到房檩梁上去了,父母亲天黑了还找不着我,便放声大喊,我回答不是,不回答也不是,但终于还是回答了,那一顿打,好惨的!
柳条串的不仅仅是鱼,还有黄鳝。我们只要在天擦黑的时候去田埂边转转,总能捉到几十根黄鳝,提着一大串兴冲冲的回家,但也挨了不少的骂,经常有农妇在山阴下面的地里对着我们吼叫:“是哪些小崽娃子,你把我的稻子踩死了!”我们一听见,撒开脚丫子就跑。有告状告得厉害的直接找到父亲,那结果自然不妙,轻则重骂几句,重则一顿荆条,还要当着别人的面揪我的耳朵,教训我没有耳性。
危险尽管很多,但我们乐此不彼。而且,一旦尝到自己的劳动果实后,把这些“苦痛”也都忘却了。黄鳝被嗤拉剖掉,揭下皮,便露出紫白的肉,有刺的小黄鱼(这是我们家乡楮河里的特产,非江河之鱼,到现在我也没弄清楚它的学名)丢在油锅里一熬,放上一大把蒜叶,那味可真香!我们吃,但主要看父母吃,看奶奶吃。母亲一边吃,一边赞美汤的味道好,一边遗憾的说:“可惜没有菜油(青油),要有菜油的话,味更好呢!”我知道,那时的菜油一块多钱一斤呢,谁有闲钱买菜油吃呢。有猪油吃就该知足了,好多人家连猪油也吃不上呢。我的记忆里,我家有缺米吃的时候,但没有缺肉吃的时候,母亲喂猪是方圆出名的,每年的年猪都肥而壮实,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大。肉足够一年吃的,猪油自然不缺。奶奶喝汤吃鱼,津津有味,末了还要吧唧着嘴:“阿大,真有出息……捉这么的黄鳝和鱼……我老了,享你们的口服哦……”奶奶说这话,我高兴得忘乎所以,总算找到认可自己劳动的人,便绘声绘色地讲起捉鳝捞鱼的精彩过程……
可惜日子不能总是在捉黄鳝,逮黄刺鱼里过。我读书的年级越来越高,弟妹都跟着上学,家里的经济负担越来越重了。母亲的眉头经常攒起来,常听到她深夜还在盘算什么东西值钱,哪一样可以换成钱,哪些东西急需要买,接着便是父亲长长的叹息…… 父母亲为钱吵架的声音我也就频繁的听到了,在他们年复一年的吵闹中,我背起书箱到初中读书去了。
第一次离开了家,在学校寄读,还真不习惯。好在中学不远,每周可以回去一次。周末盼着回家的心情忽尔让我明白,家是我们的依靠。父母亲的怀抱是那么的温暖。尽管父母亲吵的厉害,我还是止不住每周都想回去。我感受了家的温暖和快乐的同时,也因为柴米油盐的事情看到了生活痛苦的端倪,家也不全然是幸福的。
父亲开始关心我的学习,希望我能走出去,用他的话说,就是丢掉祖祖辈辈都握的锄把。母亲更多的操心了我的生活,回家总要选好吃的煮,临上学的时候,总是叮咛了又叮咛,衣服浆洗得干干净净,周间还要给我带菜或是送菜,风雨无阻-----
家,让我开始知道感恩,学习最能讨父母亲的欢心。也只是在说起我学习的时候,才会同时在他们的脸上看到笑容。尽管田埂边的黄鳝还是向往年的一样多,河里的小黄刺鱼估计还是能捉一大串,柳条年年都在那个时候绿得可爱。可是,我已经朦胧的感觉到捉鳝逮鱼的日子正在离我远去,我心里无奈的默念:别了,我的黄鳝;别了,我的黄刺鱼;别了,那光滑的柳条串……
我知道,我在长大。家把我养大,我该要为家做些什么了。年龄和家在一起成长,生活不经意间也就改变了童稚的玩乐心理……
直到有一周,回家看到父母吵的不可开交,甚至大打出手。母亲负气非要离家出走。父亲铁青着脸,站在那里,抱着双手,还是一副气咻咻的模样。弟弟站在一边惊恐的睁着大眼,妹妹嘶声号哭抱住母亲的脚,乱黄的头发垂到母亲的脚跟,母亲的眼睛红肿得桃子一般……我牙一咬,没有哭。但发誓:非要活出个人样,要挣钱,要让这个家充满欢笑……
家是温暖的,家也是痛苦的。
在我童稚的记忆里,父母亲的争吵声永远都存在,未曾消失过。直到现在,父亲都是60开外的人了,我还在担心他们的争吵。当然,现在的父母亲的争吵我早已有能力化解,并能够找到一些恰当的办法调和,不是当年的那么无助。而且,他们吵架的后果也没有当年的危险。可是,一提起家,感觉唯一让人提心吊胆的还是他们的吵架,也许,当年的记忆太过于深刻了!
我领悟到家的苦痛和艰难之后,我强迫自己不去想家了,我知道那对我的学习没有什么帮助。我开始清醒的意识到:维系这个家,我有重要的责任,我毕竟是姊妹里的老大。我这才发现,家的快乐让人留恋;但家的痛苦也足以鞭策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年走向成熟,去为理想而努力,从某种意义上说,家的苦痛更让人刻骨铭心,对人也许有更为重要的意义……
快乐的家使我们有未泯的童真,去感受生活的真善美;痛苦的家却让我们成熟,去创造生活的真善美……
家,在年岁的交替中——使我们快乐着,痛苦着,成长着-----
[二]
乡情,总是在离家的日子里才有的。
那年,我考上了师范,到异地读书,第一次长时间离开了家。也许因为距离遥远了一些,也许因为年龄的增大,对家,我有了全新的感受。
我在外面读了三年书,读书的地方不算远,但也只有寒暑假才能回家一趟。岁月里,就平添了一份思家的怅惘。
我听不到远在家乡父母的吵闹声心里憋得慌而又担心得紧;奶奶的背驼得更厉害了,一双小脚转过灶台的身影总是在眼前晃动;还有幼小的弟弟妹妹,都是我的牵挂……
河里拦河筑起的大堤坝我们才玩了一年,便和它分开了。那确实常常让人怀想:长长的河堤顺着山脚拐了几个弯,清澈的流水浮着草木枯叶快速的流进了茅草碾坊,巨大的水轮机被流水的旋涡带动飞速的旋转着,水便被抽向高处灌田去了。碾坊外面是深不见底的滩,开闸泄水的时候,水花飞溅,白浪滔滔,激石之声,震耳欲聋……
还有河边的流水、沙滩,藏在水底石头下的小黄刺鱼;直的,弯的,长长短短的田埂,稻秧根下鳝鱼打的大大小小的洞,洞口泛着的白沫,以及曾经被鳝鱼衔住手指头的危险经历,都在头脑里轻轻掠过,这回是真的别了,带刺的小黄鱼,油一般滑溜的黄鳝……
当记忆触及到童年的心弦时,我不自觉的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咧嘴一笑,自言自语的说:都想啥呢,这么大的人了……
第一年放寒假回家时,愣是一夜没睡着觉。当提着行李走到家门前的时候,远远地便看到奶奶,父母,弟妹的身影,不知为什么,心竟跳得咚咚的,还没等到我喊他们的时候,弟妹便奔过来,甜甜的叫起哥哥,我的鼻子一酸。现在想起来,还笑当年的没出息,都老大的人了,离家半年还哭……
可也就在那时,我忽地有了男子汉顶天立地的感觉:奶奶老了,我要让她好好地享几天福;父母都还壮实,但我要为他们分忧,最好不再听到他们的吵闹声;弟妹还小,我应该有能力和责任照顾他们……
这时,我才感到,家始终是我的牵挂,也是我的责任。家不再是父母的(我一直的感觉家就是父母亲撑起的一片天),我稚弱但正在成熟的肩膀似乎也要扛起这个家了。
年龄是一岁岁的长,但思想的改变速度与年龄简直不成比例。
年少轻狂,意气风发的我们似乎很快就把对家的留恋啮噬殆尽。正如父亲曾说的:鸟儿的翅膀硬了。是的,鸟儿的翅膀硬了,便向往的是蓝天,守在巢里已不是我们的选择……
我在努力想象着我的家好,我的家乡好,它是有着旖旎风光的田园——那里有白云、蓝天、绿树;有清悠悠的楮河水;有弯弯曲曲长长短短的田埂;我也想起了家后园子里长着的藤蔓缠绕的豆荚秧,看母亲撕下棕叶蓬上豆荚的样子,甚至幻想有一天携着自己的心爱的人流连在瓜田菜地里……我也似乎听到山阴脚下的包谷地里,传出男人粗犷的山歌:远看情姐穿身蓝哟,一路走来一路哦看……
然而,乡情那时只作了怀家的一个音符。在外面的世界里,我们到底还是嫌弃了家乃至家乡的贫穷。我们用一种近乎审美的味道,来品我的家,来熨籍我们的乡情。真正让我们选择的话,我们还是毫不忧郁的选择了外面的世界。把家从心里又交给了正在老去的父亲母亲;而且,这一交,怕是再也没有“回家”的打算。
我们有些须遗憾,但我们义无返顾。父母亲也没有抱怨,只是说:累了,你就回来看看―――
家,留不住长大的人;也留不住长大的心。
[三]
家,我回来了·
回到家,与家朝夕相处,却发现,家的味道已经发生了某些改变。
奶奶作古了,她走得很安详,也走得寂寞。没有人陪她度过最后的时光,在半夜或是黎明,她便悄悄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她儿子固执的脾气直到最后也没喊她一声“娘”。我从工作地里赶回来送奶奶时,母亲正轻轻地去合拢奶奶的眼睛,我从奶奶的面容里发现了某些遗憾……
父亲也不复当年的壮实,胡子拉碴也懒得修剪。凭空的听到了很多的叹息声……到现在我还是没明白父亲这叹息声究竟代表了什么。在我看来,生活早已过得去,尽管不是富裕,但也用不着太多的担忧。可他的叹息是一日胜似一日,我读不懂其中的含义。也许,父亲与我之间还有很深的隔膜。老实说,父亲并不是一个至情至性的人,他身上似乎有太多的缺点,很多是因为性格,但也是因为他度过了解放之后那个糟糕的时代,凭空的有了那个时代世故的影子——在他看来这是他的经验。我这样子来看我的父亲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但这都不影响我对他的尊敬。他的头发有好多已经白了,岁月如同犁铧在他脸上耕下了纵横的纹路……
我明白,父亲是老了!
母亲变得爱唠叨了,对我们总也有叮咛不完的嘱咐,日子还是不宽裕,母亲还要盘算家里的用度。这辈子要有什么遗憾的话,那就是觉得没有能够挣足够多的钱让母亲无所顾及的花。虽然我有工资,但这微薄的收入毕竟有限,看到母亲老是那样斤斤计较几角几元的用度,我真是于心不忍,可是我的能力仅此而已,我甚至很恼火自己的无能。可是母亲已很知足,说:这比往年好多了。
弟弟入伍,退役之后又南下了。常年呆在南方繁华的都市中,对于这北方的小山村,之于家:不知他是一种什么感受!
妹妹已经出嫁,偶尔回来看看,她回家时,是否也在寻找她当年的影子?毕竟这是她该永远留恋的地方!
我呢?有了自己的家。老婆孩子都和我一起住在单位上。偶尔回家看看。
老家的主人始终是父亲母亲。再想到家,就像是空梁上的燕巢,老燕年复一年的啄泥栖息,而雏燕正飞往天南地北……
家,我突然有了一种悲凉的感觉。尽管兄弟姐妹的肩头都足以扛起家的责任和道义来,但是家始终在慢慢地蜕化为一个空壳。《圣经》里说:一粒麦子,它自己不先烂掉,哪会有新生的麦穗呢?老家正是一粒腐烂的麦穗,但新的麦穗却在依靠它生根发芽……
曾经的家只能在记忆中重现了。有很多小时候对家的承诺指望大了去实现;可是我们真正长大了,却找不到去实现小时侯梦想的理由,于是乎便把对家的某种感情搁浅了。
家,存在着,却也正在被岁月无情的掩埋着。
老父一生握过的锄把已光滑得发亮了,他也不知道该把他交给谁。他的大儿子的手拿起了粉笔;小儿子的手拿过了枪之后又飞快的敲击在计算机的键盘之上了……
这个挂满农具的家,这个四面竹篱饶宅的小院,还有鸡舍,圈栏,老墙……都如正在褪色的照片,微微有些泛黄,似乎诉说了年岁的久远将被慢慢封存了……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庄稼人还是固守着宅院,抽空时间就把工作在外的儿孙唠叨……
也许有一天——也一定有那么一天,庄稼院里的主人会像门前的老柳树一样,在叶子枯落的时候,轰然倒下,留下一个家的空壳。八方赶回的儿女在一阵嚎哭痛悲之后,再仔细的打量家,才明白:家,原来是守不住的!
可是,一想到此处,就只不住心揪揪而泪潸潸了。
只得暗自祈求上苍的垂怜:那个日子不要来的太快才好!
二〇〇六年六月
-全文完-
▷ 进入飞帆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