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雀子噪醒了沉睡的山村,桃李争艳更给农舍增添了喜庆。今天是中官村的好日子,村头张灯结彩,村内锣鼓喧天,编炮声此起彼伏,欢呼的笑浪犹如一江春水,爆炸式的向山村以外的空间漫溢。原来,是村民们以他们特有的方式,庆贺中官村有史以来的一桩奇缘,秋蝉就是这样在乡亲们的欢呼声中,由瘫痪了八年的前夫为她主持婚礼,成就了一段前无古人的姻缘。她面对开朗、豁达而又下肢瘫痪的前夫和对这个家庭任劳任怨的后夫,百感交集,往事如烟……
(一)
三十年前的一个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半夜时分,突然电闪雷鸣,接着,天就像被什么人捅了一个大窟窿,瓢泼大雨一个劲地往下倒,不到半个小时,王家冲就变成了一片泽国。王正华是王家冲少有的特困户,老婆一口气给他生了五个“千金”,一家七口挤在两间不足三十平方米的土砖毛草房里,天上下大雨,房内下小雨,天上停了雨,屋里还滴嗒。平时天一下雨,锅碗瓢盆一起上,地下还变成了池塘呢,像这样的大雨,还能安生吗?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偏偏老婆又要临盆了。王正华急得团团转,老婆生孩子,总要有一小块干地方吧!一着急,地就跺着脚骂天:“狗日的老天爷!你他妈的什么狗屁神仙?没看到我老婆要生孩子吗?……”
女人正在床上发痛了,临盆时的疼痛是难以忍受的,人们常说,女人临盆是一只脚在鬼门关内,一只脚在鬼门关外,生死就在毫厘之间。王正华的女人已经生了五个孩子,痛还是那么痛,可是,对她来说已经习惯了,生孩子也不像别人那样要上医院,在她看来,生一个孩子比老母鸡生一个蛋还容易,连接生婆也不要。她见男人骂天,就忍着疼痛欠起身来对男人说:“骂天天就不落雨了?还是做一点正事吧,你去拿两个斗笠来救一下急吧,我看小冤孳只怕要出来了……”
王正华这才醒悟过来,连忙在小女儿五毛头上摘下斗笠,还没来得及走到床前,就听到哇地一声,婴儿哭叫着,随着一个炸雷来到了这个既有烦恼又充满温馨的人世间。这个婴儿,就是秋蝉。也许是上辈子得罪了阎王爷,连这辈子出生也给她选了这么一个鬼天气。也许是上苍在警告她,这一生将要在风雨中度过,等待着她的将是蹉跎和磨难。的确,她的到来,不但没给望儿眼穿的父母带来欢乐,相反,却给这个风雨飘摇的家陡增了许多不幸。妈妈因产她在风雨中,落下了一身的毛病。女人生孩子,其实就是从阎王爷那里打了一个转,浑身的经骨散了一回架,元气大伤。这个时候是女人一生中最脆弱的时候,需要精心调养。要是月子中落下了什么毛病,那就得背一世的药罐子。秋蝉她妈生她时,淋了生雨,加之又没条件调养,不久就得了类风湿,长年在病痛的折磨之中挣扎。她把这一切都怪罪在秋蝉身上,爸爸也说她是扫把星,是孽障,她是这个家庭最不受欢迎的人。从她呱呱坠地的那一刻起,就不曾有过母爱。
六个月的时候,妈妈病情加重,爸爸也大不如从前,体力活也干不动了,家中的日子更加难熬了,她也因此遭到了这个家庭的遗弃。那是三九天一个漆黑的夜晚,北风如一群凶猛的恶狼,嗥叫着从黑暗深处向人们袭来,那刀子般的北风像皮鞭抽打在人们的脸上,生痛生痛的。爸爸只给她裹了一件破棉袄,就狠心地将她丢到了二十里外的山间小道上。
也是她命不该绝,就在遗弃她的半个小时以后,中官村的余世文老人恰巧从那里路过,忽然,一声微弱而沙哑的小孩哭声引起了他的注意,他顺着哭声寻去,当他找到她时,小嘴已经冻乌了,浑身冰冷,哭声微弱得几乎听不到了。他心疼地将他抱起,解开胸襟把她偎在怀里,很久很久,她体温逐渐恢复,终于缓过了劲来,可怜的小生命,到阎王殿打了一个转总算又回来了。她睁开美丽的小眼,印入眼帘的是一个慈善老人的面容,霎时就感到了一种从来就没有过的亲切感,脸上不觉露出了甜甜的笑容。
余世文见到她那天真无邪的笑容,心中泛起一阵撕裂般疼痛:“孩子啊!苦命的孩子,咱爷俩能在这种环境相逢也算是一种缘分,也许是老天爷可怜我老头子无儿无女,特地送你来跟我这个孤老头子做伴吧?乖,爷爷这就带你回家。”
从此,秋蝉就和爷爷相依为命,这段时间也是她记事以来最温馨的日子。余世文老来得到乖巧伶俐的孙女,人家都说,是他积善积德感动了上苍得到的善果。他把她视为掌上明珠,捧在手里怕飞了,含在嘴里怕溶了,宁愿自己不吃,也要让她吃好,自己省吃俭用,而她上学读书却毫不吝啬地肯花大钱。可是,好景不长,秋蝉十三岁那年,爷爷突然患了中风病,半身不遂,终日以床为伴。她一下子从蜜缸里滚进了冰窖里。香的端进,臭的端出,里里外外,爷爷在床上卧病七年,全靠她一付稚嫩的肩膀挑起这千斤重担。
爷爷眼的病越来越重,一天他拉着秋蝉的手,浑浊的眼泪从那双无神的眼眶中吧嗒吧嗒往下流,秋蝉很少看到爷爷流泪,看到今天的情景,知道爷爷一定有事交待,一边用手帕擦去爷爷流下的眼泪,一边将爷爷扶起,说:“爷爷,您是不是有话要说?”
爷爷那双布满青筋的手颤抖得更加厉害,话还没出口,又是老泪纵横:“孩子啊!爷爷在这个世上的时日不多了,有一个心愿一直鲠在心里,心愿不了我是死不冥目啊……”
爷爷,有什么心愿您就说吧,只要能了您老人家的心愿,就是上刀山下火海,我都不会让您老人家失望的。
爷爷抚摸着秋蝉的头,喘得很厉害地说:“孩子,我知道你是一个孝顺的孩子,你的终身大事不了,爷爷怎么舍得把你一个人孤单单也丢在这个世界上呢?就是我这口气没断,我那些混账侄儿们都对我这点家产你尖我毒的,要是死了,他们还不把你吃了?我这些时一直为你以后的日子担心,想来想去,我认为只有促成你和卫平的婚事,一来你和卫平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感情也合得来,卫平那孩子为人忠厚,会体贴人,是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爷爷这双眼睛是不会看错人的。二来也堵了那些混账侄儿的嘴,看他们哪一个还敢打我这分家产的主意!……”爷爷喘息了很久,气略顺了一点,接着说:“孩子,你觉得卫平那孩子如何?”
提起感情,她因为爷爷的病,有些事一直压在心里没给爷爷讲。二十岁的秋蝉已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本来在读中学时就跟一个男孩好上了,这两年也还保持来往。现在爷爷突然提取婚事,她只觉得脸热心跳,脸羞得通红。她明白,这是爷爷弥离之际的心愿,自己是不能让爷爷失望的,虽说与卫平有的只是兄妹之情,但毕竟还是比较合得来的。她望着爷爷那期待的目光,不忍心让他带着遗憾离开人世,她紧紧地咬着下嘴唇,默默地点了点头。
她与卫平的婚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爷爷的病日益见重,眼看不久于人世了,她与卫平合计,不使爷爷带着遗憾走,决定在爷爷辞世之前举办婚礼,婚事定下来的第三天,正好是十月初八,爷爷说是个好日子,她们就在这天请了几桌客,举行了一个简单的婚礼。
十月初九日下午五点左右,爷爷拉着她和卫平的手,脸上带着微笑平静地走了,永远地走了。
(二)
秋蝉与余卫平的婚姻,和山里的前辈一样,仍然是那种只有婚姻没有恋爱的结合。虽说已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了,还是媒酌之言,父母之命在这里起主导作用。在山里人看来,讨老婆就是为了“睡觉”,就是传宗接代延续香火。山里人很实在,他们认为有柴有米,夫妻才能天长地久,无柴无米连自己都养不活,怎么去养老婆?怎么去生儿育女?所以选择女婿的标准就是家道是否殷实,本人是否勤快和有责任心。
余世文之所以选上了余卫平,就是看上了他勤快有责任心。的确,余卫平是一个责任心极强的男人,他常说:“男人是天,女人是地,孩子就是地里长的树,地靠天照应,树靠天布施雨露。男人连女人都庇护不了,就不配为男人。男人的男字就是用力耕田的意思,如果不用力耕田,自己的女人日子过得不滋润,哪个女人找你?嫁汉嫁汉,有吃有穿,女人天生就是浆衣补裳,涮锅洗碗,温男人奶孩子,你让她去下地,这世上还要男人干嘛!”
这话传到了秋蝉的耳里,她不高兴了,她说他是中封建思想的毒太深,大男子沙文主义。她认为夫妻应该夫唱妇随,共同支撑起属于自己的那爿天。女人不是男人的附属品,更不是男人的玩物和生育机器,女人也是人,也有劳动的权利。
余卫平知道,辩论他不是秋蝉的对手,读中学时就领略过她铁嘴的厉害。再说她说的话在理,作为男人,讨到这样的女人高兴还来不及呢,有必要去逞那个强吗?
虽说她们这个婚姻是先结婚后恋爱的那种,可她俩毕竟有着深厚的兄妹之情,又是同班同学,也算有共同语言,感情基础还是有的,与那种纯粹的父母之命媒灼之言比,是有着本质上的区别的。经过短暂的磨合期,很快就进入了角色,成了受人羡慕的恩爱夫妻。
婚后不久,就赶上了改革开放的好政策,中官村开始了第一轮土地承包。中官村是标准的山村,七山二水一分田,过去都是靠山吃山,很少种地种粮,靠卖楠竹杉木过日子。如今要搞土地承包责任制,人们的眼睛也只盯着山,地也很少有人过问。特别是那几十亩水田,都是些冷浸田,六月伏天水都像冰一样冷得刺骨,春天那种冰冷劲儿就可想而知了。过去农业学大寨时,也曾种过,只因为水温低,不利于水稻生长,产量低得可怜。种来种去种懒了心,没种两年就撂下了,后来,有时迫了上面的压力,种种停停又过了几年,到了七十年代末,这些田就彻底变成了荒田。改革开放后,村里搞土地承包,村民们为争山打过好多架,可是,水田却栽都栽不出去,谁也不肯要。
秋蝉读中学时就是一个科技迷,回乡务农后,见到村里的五十多亩水田荒芜,心里怪可惜的,就通过各种关系找来不少资料,立志要治理好这些冷浸田。最近她看到了一本介绍外地治理冷浸田的资料,正准备向村里建议的,没想到政策变得这么快。她见别人不要这些冷浸田,就和余卫平商量。她把想法对余卫平一说,余卫平立即表示赞成。发包会的最后一天,秋蝉和余卫平夫妇,突然出人意料地揭榜承包了村里的五十几亩冷浸田。
一家人承包那么多水田,一没农业机械,二没帮手,在人们看来,他的举动实在不可思议。可秋蝉有她的想法,她算过一笔账,这么多田一次栽完确实做不到,但根据山里水田山浸多的特点,错过早稻栽种季节,把全部水田分三批栽种,一批栽早中稻,一批栽晚中稻,一批栽晚稻(一季晚),这样一来,每批也就十多亩,季节又不赶,保质保量种好这些田是没有问题的。
秋蝉和卫平都是穷怕了的人,大集体时一个工分才几厘钱,干一天才赚角把多钱,拼死拼活干一年,年终还落得一个超支户。如今不同了,田地是自己的,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中,加上又有了一个幸福美满的小家庭,过不多久膝盖底下就要生出嘴来,自己受穷不要紧,总不能让孩子跟着自己受穷吧!如今有了用武之地,又有了主动权,她俩铆足了劲,一心扑在责任田里。起早贪黑,闻鸡下地,不黑不归。
有人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卫平有新婚不久的漂亮妻子陪着,干起活来更觉得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像拼命三郎那样,舍命地做活。秋蝉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不止一次地对卫平说:“卫平啊!事是做不完的,你这么拼死拼活的不惜力,铁打的身体也经不住你这么干啊!要是你的身体垮了,我和你未出世的孩子怎么办?……”
余卫平哈哈一笑,拍着胸脯说:“老婆大人,你放一百二十四个心吧!你看,我这身子,壮得像一头牛!累点算个啥?自古以来,只有病死人,你几时见过累死人?你没听人说,早起三朝当一工,莫让穷人落下风吗?咱们这个家底子簿,过不久又要添丁增口,不发奋做那成?”
秋蝉拗不过他,口里不说了,心里反而更心疼了。她知道他这个人就是那脾气,他要做的事谁也别想动摇他。她现在唯一能做到的是多给他帮一把手,多给他一点温柔,多一分体贴,早晚在面条里面多打两个荷包蛋。可是,卫平不是那么好忽愣的,每每端起面条先是一抄,发现内面有“内容”,就拣出来,要么与秋蝉来一个平均分配,要么,全夹到秋蝉的碗里,秋蝉只有望着他摇头的份。
春节刚过,人们还在节庆的气氛里没出来,各家各户,男女老少都在“码长城”,秋蝉和卫平就卷起袖子下了责任田。他们认真分析了冷浸田的特点,发现山浸主要来自靠山的两边,她们决心学习外地的成功经验,彻底改造这些冷浸。她俩反复啄磨,制定出了沿山边修飘河(挖五十至六十公分的深沟)的计划,五十多亩田,每丘田要修两条,加起来不下二十公里,两个人修这么大工程的飘河,谈何容易?过去在农业社,也曾经有人提议过,就是因为工程量太大而搁浅。秋蝉和卫平都是急性子,目标定下来了就一刻也坐不住,天大的困难也动摇不了他俩的决心。正月的山区,田里还结着厚厚的冰凌,人家看到就心发怵,别说打赤脚下田了。卫平二话没说,砸开冰凌跳下去就干开了,水,刺骨的寒冷,冰茬,把双脚割满了伤痕,这些,他全然不顾,并且还是赤膊上阵,人家穿着大衣,烤着炭火还嫌冷,他打赤膊还汗流浃背。
晚上回到家里,秋蝉看到他伤痕累累的双脚,心如刀绞。她一边用热水帮丈夫烫脚,一边喉咙哽哽地说:“你看,这脚划得没一寸好皮了,我早就说过,让你买一双水袜子(农用水鞋),你就是舍不得买,一双水袜子要得好多钱?哪里不花这两个钱呢?……”
“好了,好了,看,又来了不是?当农民就尽了盆,哪有那么娇贵?不就几条印子吗?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水袜子哪有我这双‘皮靴’好?水袜子坏了还得花钱补,补好了也有补丁,你看我这双‘皮靴’,破了自己会长拢,无疤无痕的,经久耐磨,不用白不用……”
秋蝉叹了一口气,用嗔怪的口气说:“唉——,你真是一头犟驴!”
卫平傻笑着说:“嘿嘿,你说我是驴?那你不是跟驴困磕睡?哈哈,你跟驴困……”
秋蝉在他大腿上拧了一把,“邪,我叫你邪!”
“行了,行了,我认输还不行吗?”卫平装作告饶的样子。
秋蝉心疼地一把把他揽入怀里,温柔地说:“卫平,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和没出世的孩子,可你也不能太刻苦自己了,你这样子,叫我的心里如何过得去?……”
他将她一把抱起,轻轻地放在床上,狠狠地亲了几口,接着就向她发起了疯狂的“进攻”。
她顺从地任他发泄,温柔地嘱咐他注意身体,干什么事在不能那么不顾一切。
他应承着,答应她今后一定注意身体。
可是,事后他又把承诺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干起活来还是那么不顾死活。几十亩田的飘河,她俩硬是在一个正月修完了。竣工了的飘河刹是好看,笔直的河堤,宽窄一致的河沟,清澈的山浸水,哗哗地向下流淌,山里人头痛了多少代的冷浸田,终了被余卫平驯服了。冷浸的源头解决了,田的水温自然上去了,接下来就是精耕细作,人家两犁四耙,最多也只是三犁六耙,他说这些田荒得太久,三犁六耙哪能把泥巴弄碎弄活?他在三犁六耙的基础上又加了一犁两耙,全部来了个四犁八耙。现在有的人种的是“卫生”田,在水稻分孽期撒上几斤碳胺,就等着收割了。他不同,他说作田就养儿育女,你不把东西他吃,叫他喝西北风靠壁能长大?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天底下哪有那种好事?你忽它,它就忽你,你舍不得下肥,它就不给你出粮食。庄稼一支花,全靠肥当家,有收无收在于水,收多收少在于肥。他和秋蝉起早贪黑拼命积肥,屋前屋后,村里村外,多年堆积如山的牛屎、鸡屎、地皮泥,他俩来了一个大扫除,将五十多亩水田遍施了一层底肥,分孽期和灌浆期又追施了两次化肥。种子也是精心挑选的“农垦五八”杂交良种,又全是栽的中、晚稻,分孽期基本上都在伏天,气温、水温正好满足了水稻生长的条件,加之肥料充足。一分耕耘就有分收获,这一年,他们的责任田破天荒地达到了亩产八百斤,五十多亩稻田收了四万多斤粮,除留足口粮外全部卖给了国家,纯收入高达一万五千多元。正当全家沉津在丰收的喜悦之中的时候,秋蝉又生了一个胖小子,这个家从此有了甜蜜的笑声。
(三)
古话说;“夫妻同心,其力断金”,秋蝉和卫平的实践说明了这话是个真理,她俩同心协力,勤扒苦做,在很短的时间里就走上了小康之路,使一个一穷二白的家庭变成了中官村唯一的“万元户”。她俩也成了远近闻名的致富能手。人怕出名猪怕壮,但凡一出了名就没好日子过,秋蝉这一家也跳不出那个圈圈。自从出了名之后,她们这个家也就不得安宁了,各级领导来他家的次数多了,这个来总结典型经验,那个来指导致富,哪一个领导来都是师出有名。可领导一来就苦了秋蝉一家,领导们来不能白来呀,酒饭总要招乎一餐吧?那些领导都是见过世面的,哪里还看得中山村里的家常便饭?秋蝉是一个要面子的女人,既然领导看得起,就不能得罪他。鸡是必杀的,肉也肯定是要称的,当那些当官的一个个酒肉饭饱之后,嘴巴一抹,打着饱嗝,多谢都没一句,屁股一冒烟,头都不回就走了。久而久之鸡杀光了,钱也花完了,油水没了,领导也不来了。可到要求他们帮忙的时候,却不是找不着,就是装作不认识。
上面来的人难侍候,亲戚朋友更加难以应付。穷在路边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她就是属了富在深山的那种,自从她家成了万元户,几辈子没听说过的亲戚,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丝瓜尖儿上两卷勾勾儿的亲戚,都攀上门来吃大户,都想来割一块唐僧肉,抢一匙人参羹。这个死缠烂打要钱要米,那个死皮赖脸要借钱,不打发他点就赖在你屋里吃,打发少了又不高兴,短短的两三个月,就闹得秋蝉一家内外交困,累死累活白跟别人忙活了,到头来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落了一个万元户的空名。
她万万想不到,就是这个空名还招来了一批“红眼病”,就那么一两个二杆子,跑到村里一闹,村官们的“红眼病”也犯了,总觉得那几十亩冷浸田是一块大肥肉,当初就不该好说了秋蝉一家。几个村官一合计,便说秋蝉家签的承包合同不合法,违反了中央文件的精神,提出要废除合同,按人口平均分配水田。
一听说要废合同,秋蝉就恼了,气冲冲地跑到村委会,只见村里几个干部正在商量废合同的事,她气愤地指着村主任说:“听说你要废除合同?”
村主任头也没抬,“嗯,是有那么回事。”
“不是说三十年不变吗?怎么合同的墨迹还没干你们就变了卦?”
村主任不屑一顾地说:“三十年不变?你还顶了真了?变不变你说了不算!我说要变,它就得变!”
“啊?!你把中央的政策当儿戏?你以为你可以一手遮天?你以为还是文化大革命?可以任你们胡作非为吧,也不睁开眼睛看看,现在是什么形势。我看你们全得了‘红眼病’!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啊,你们早干什么去了?如今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你就不怕我到法院去告你?”
村主任冷笑了一声:“嘿嘿,看不出来,中官村还真是出了人哩!告?你去告呀!哼!不自量力!不是我小看你,说句你不爱听的话,告倒本主任的人还没生出来!我不管是文化大革命还是改革开放,我的话就是圣旨!这合同我说废它就得废!我倒要看看,你这条把小泥鳅翻得起几尺高的浪来!……”
到底是胳膊拧不过大腿,没过几天,村里就把秋蝉承包的冷浸田分到了各家各户,卫平家人口少,只给他留了八分田。秋蝉和卫平气愤不过,多次找乡里,乡党委石书记多次到过她家,鸡都吃了几十只,啤酒喝了好几箱,应该说是老熟人了,可是找到他时,他却装作不认识,打着官腔。
秋蝉心中不解,心想,这人怎么这样?到你屋里时,酒怀一端就像八拜之交,你来找他就形同陌路,难怪说如今当官的黑呢!要是任着自己的性子,早就掉转头走了。可是,不行啊!你不找他办不成事呀,没法子,她只好耐着性子,陪着笑脸说:“石书记,您是贵人多忘事啊!您不认识我了?我是中官村的秋蝉呀!”
石书记连拍了几下脑门:“你看,你看,我这记性,啊——,我想起来了,你不是中官村的万元户吗?你可是个贵客啊,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石书记,看您说到哪里去了,什么贵客啊,只怕是个不速之客还差不多,其实我今天来找您,是来求您说句公道话的。”秋蝉说。
“有什么事你就说吧,别的不敢说,主持正义算你找对了人。”
秋蝉听石书记这么一说,顿时觉得胜算有了希望,便一五一十地把中官村废除承包合同的事说了一遍。
石书记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一边烦躁地看手表,不等秋蝉说完,就不耐烦地说:“哦?!就为这事哇,我还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事呢,你这事我知道,早两天村里向我汇过报。土地承包嘛,是群众性的问题,它既要符合政策,又要群众满意。你那个事嘛,既不符合耕者有其田的政策,又激怒了民意,你叫我说什么呢?我看还是顺民心尊民意吧……”
秋蝉和卫平被石书记一番话气懵了,她万万没料到乡党委书记也是这种态度,说实在话,承不承包那几十亩田并不重要,如今这么好的政策,在哪里赚不到钱?只要你舍得做,干什么不能致富?可她就是憋不得那口气!过去冷浸田没改造好,就是一堆臭狗屎,给谁谁不要。如今改造好了,能打粮了,就成了香饽饽,不顾法理人情个个得了红眼病。秋蝉与卫平一合计,下定决心讨说法,不蒸(争)馒头蒸(争)口气!你乡政府不讲理,总有讲理的地方!
秋蝉夫妇连夜写了一张状纸,第二天就递到了县人民法院,法院受理了她们的案子。经办她们这起案子的刘法官告诉她,国家有《合同法》,《合同法》明确规定,合同是受法律保护的,合同一经签订,任何一方都不得单方面终止合同,谁违约谁就要承担相应的法律责任。并说她们与中官村的责任田承包合同是受法律保护的合法合同,村里的行为是违法的,法院是人民的法院,人民的法院是会为人民作主的。
二十天后,法院公开审理了秋蝉告村委会的合同纠纷案。这是全县第一起民告官的案子,在民众的心目中历来都是权大于法,只有官管民,从未见过民告官,就是在那些清官戏里,民告官还要滚钉板呢,如今一个农民竟把村委会和乡政府告上了法庭,人们觉得是件新鲜事,赶来看热闹的民众挤满了审判大厅。
上午八点半,庭审正式开始。双方当事人都没有请律师,各自都由自己充当辩护人。被告方由乡党委石书记和村主任出庭,他们一副趾高气扬的神态,根本没把秋蝉和余卫平放在眼里。他俩那不可一时的德性是想告诉人们,这起官司是胜券在握的。秋蝉也不示弱,眉宇间隐现出一股壮士出征的英雄气忾,给人以不可战胜的气势。法庭辩论一开始,双方就较上了劲,你来我往,针尖对麦芒。法庭辩论结束后,审判长当场裁定秋蝉与村里签订的承包责任田的合同是合法合同,法律应于以保护,中官村村委会必须立即归还秋蝉的责任田,并承担全部诉讼费。
法庭的裁定赢得了旁听群众的热烈掌声……
(四)
官司打赢了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没想到一场人生悲剧正向秋蝉逼近。
她和丈夫兴奋地走出审判大厅,碰巧刚走出法院大门,就遇到了老同学关小雨,他驾驶龙马牌农用车到县城帮人家拉水泥,驾驶室里坐着货主和一个搭便车的人。关小雨见秋蝉和卫平笑容满面地从法院里走出来,就一脚刹车停了下来。
“老同学,听说你们跟村里打官司?怎么样?战果如何呀?”
余卫平兴奋地说:“你看,我们这不是满载而归吗?”
“好!大快人心!那些土皇帝是该整治整治了,不然,老百姓还有活路吗?”关小雨喜形于色。他说完就启动农用车。
余卫平见关小雨要走,忙喊:“喂,小雨,你是不走回去?”
“嗯,回去,这就回去!”关小雨转过头来说。
“正好,我跟秋蝉也要回去,你干脆带我俩一脚算了。”
“带是可以,不过坐这斗子不安全……”
“有什么安全不安全的,我俩这么大两个大活人,难道还会掉下来不成?如果真有三长两短,是我的命尽了,到时候绝不找你的麻烦,别吓到等!”余卫平不以为然。
关小雨见他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想说什么也说不出口了,只好让他俩上了车。临走时,他还是不放心,又从驾驶室里伸出头来叮嘱说:“老同学,你千万坐稳啊……”
“别婆婆似的,快走吧!”余卫平坐在右侧墙板上,左手夹着一支烟,右手抓在车斗前边的牌头架上,满不在乎地说。
关小雨一打马达,车平稳地向前滑动。他知道客货混装是严重的违章,要是碰到交通警察,轻则罚款五十元,重则扣证扣车,闹不好还有除拘留的危险。他害怕点子低被交警逮着,就绕开主街道,专拣偏僻的巷子走。他一把方向,车就驶进了一条小巷,左穿右拐,在居民区折腾了一个多小时,直到中午一点多钟才上了公路。中官村是全县最边远的地方,离县城一百二十多公里,并且还有近八十公里是山间坑坑洼洼的盘山简易路,行车十分艰难。最近一段时间他车的灯光老是出毛病,不是没有远光就是没有近光,有时还是独眼龙,他也曾下功夫查过电路,总是发现不了问题,找修理工修,人家说是线路老化,要彻底解决问题就得换整车线路,他狠了狠心,决定换新的,可修理工说最近没有货,他只好凑合着开些时了。为了在天黑之前赶到屋,他只好在这段好路上抢的间。一上公路,他就一脚油门踩到底,农用车像离弦的箭,在平直的公路上飞驰。
余卫平很少坐车,特别是开得这样快的车。他坐在车上,看到一排排的行道树向后倒去,一片片的田野从他的眼中一闪而过,他感到从来没有过的惬意。他忽然发现,原来山川真的很美,过去总以为书上描写的那景,那色,是出于作家之手的夸张,现在看来,其实真实的山水远比书上描写的生动,他贪婪地将沿途的湖光山色尽收眼底。渐渐地,渐渐地,他的双眼开始不听他使唤了,眼皮不自觉地打起架来。他努力地想把双眼睁得大大的,可是,他越是使劲地睁,眼皮越是重似千斤,真是瞌睡来了不由人啊,不一会儿他就迷糊过去了。
秋蝉怕他睡着了出事,忙拉了他一把。
“干嘛?”卫平突然惊醒。
秋蝉关切地说:“卫平哪,你可千万别打瞌睡啊——”
“把心放到肚里去吧!我哪能打瞌睡呢?无非是闭目养神而已……”
“没打瞌睡就好……”
卫平口里说没打瞌睡,其实他心里也不想打瞌睡,他明白打瞌睡的后果,可那双眼睛实在不争气,脑子也太没抵御能力了,在他的脑子里,这平稳飞驰的汽车,好似一个大摇窝,那有节凑的发动机声音,就像催人入睡的催眠曲,没坚持几分钟,又迷糊过去了。
公路的油碴路面,又宽又平,关小雨驾驶着农用车悠闲而轻快,他多么希望一直到家都是这种好路啊,可惜,进山的路实在太差,并且差路又太长,几乎占了全部路程的四分之三。他还没过足好路的瘾,前方就到了进山的岔口。他急忙减速,向左一把方向,农用车冲上了凹凸不平的山路。农用车在凹凸不平的山路上剧烈地颠簸着,发动机发出无奈的粗喘,底盘和车箱不时流露出不支的叹息,关小雨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前方,车吃力地向前移动。
嘭、嘭、嘭!突然,车顶棚发出了急促的敲击声,他丢油门、踩制动、拉手刹一气呵成,车头向下一钻,车来了个急刹。他还来不及打开车门,就听到秋蝉那急促地哭叫声:“快停车啊!不得了啦!出人命了——”
关小雨最害怕出事,没想到怕什么来什么,担心出事就真的出了事。当他听到秋蝉那撕心裂肺的哭叫声时,脑子里嗡的一声,突然一片空白,双腿就像灌了铅,两手也似乎僵硬了,已经抓住了门把的手,忽然动弹不得,整个人像傻子一样,一动不动地呆坐在驾驶室内。
这时,货主跳下驾驶室,跟着秋蝉后边向回跑去,他转头一瞄,发现关小雨还呆坐在驾驶室,就掉转头来跑到驾驶室的左则,一把拉开车门:“小雨!你怎么啦?”
关小雨被货主的喊声惊醒,呼地一下跳出驾驶室,发疯似地向出事地点猛冲过去。当他跑到岔路口附近时,秋蝉正爬在余卫平身上放声大哭。他拉起秋蝉,只见余卫平仰面跌在一个路坑的旁边,地下一滩鲜血,双目紧闭,面无血色。关小雨学习驾驶时曾学过事故伤者的急救,知道一些常识,首先探了一下鼻息,发现还有微弱呼吸,接着查看受伤部位,以便移动时造成不必要的伤害,经过查看,发现伤势最重的部位是臀部和脊椎骨。脊椎骨受伤的伤者最忌翻动,为了不对余卫平造成第二次伤害,他拆下了农用车前后档板,小心地抬起余卫平,让他平躺在档板上,急忙将他抬到主公路上。他们刚上公路,前方就来了一辆东风大货车,关小雨跑到路中间,挥动双手拦下了这辆货车,当司机听说是救治伤员,二话没说,急忙协助他们将余卫平抬上车箱,打开大灯(白天开大灯是驾驶员惯用的紧急信号),以最快的速度向县城飞驰。
四十分钟后,余卫平被送到了县人民医院。医院急救中心初步捡查,余卫平盆骨粉碎性骨折,尾脊骨连续三椎粉碎性骨折,伴随ⅲ级脑震荡,入院费一万五千元。
面对巨额的医疗费,秋蝉犯了难,变卖家中所有值钱的家具还凑不够零头,借又没处借,正当她一筹莫展的时候,医院通知她说医疗费已经交齐了,催促他去办理手术事宜。她心里明白,刚才关小雨的爸爸急急忙忙地赶到医院来了,肯定是给关小雨送钱来的,医院里的钱一定是他交的。她心里非常矛盾,一边是自己的丈夫,伤势垂危要钱急救;一边是同窗好友,无缘无故破财招灾,她心里实在过不去,要不是她和丈夫硬要坐他的车,要不是卫平在车上打瞌睡,这件事就不会发生……这起事故发生得太不该,人家反复说,坐在车斗内不安全,是咱说大活人摔不下来,即使摔下来了也不找人家扯皮,人家是却不过面子才让上车的,上车后人家又反复交待要注意安全,就因为咱没听人家的,现在出了事,与人家有什么关系?人总要讲良心,怎么能让人家破财呢?
秋蝉想到这里,心里十分难受,她是一个善良而要强的女人,她不能牵连关小雨倒霉。她没有去医生办公室,而是去病房找到了关小雨。
“小雨,这钱你不能出?”
“为什么?”关小雨感到愕然。
“这事不怪你,你不应该出钱!”
“老同学,你这话可说差了,事故是在我的车上出的,怎么能说我没有责任呢?既然我同意你们上了车,就要对你们的安全负责!现在卫平伤势严重,我拿医疗费是理所当然的……”
“我不管!反正不该你出钱!小雨,你把钱拿回去!不然,我就把卫平拉回去……”
关小雨知道这个老同学的脾气倔,如果再僵持下去,她真的是说到做得到的。要是发生那种情况,后果是不堪设想的,到时候自己就成了害死卫平的罪魁祸首。他一见秋蝉那股倔劲,立刻换了一种口气:“好了,好了,现在不是谈责任的时候,到时候你说不算,我说了也不算,得由人家交警说了算。你看,卫平伤成这样子,救人要紧啊!这钱,就算我借给你的还不行吗?”
“成,我打借条。”秋蝉边说边写借条。
关小雨也不拦她,接过借条往口袋里一装,就拉着秋蝉一起到医生办公室办理了余卫平动手术的手续。
县医院对余卫平的手术非常重视,成立了有骨外科专家、显微外科专家和麻醉师参加的手术小组,由骨外科专家亲自主刀。秋蝉找到了主刀医生,双膝跪在他的面前:“您救救他把,我不能没有他……”
医生双手将她扶起,安慰她说:“放心吧,我们会尽力的。”
下午五点过三分,余卫平被推过了手术室,手术进行得十分艰难,整整十一个小时过去了,手术室的大门仍然紧闭。
自从余卫平推进手术室那一刻起,秋蝉的心就悬到了半空,她眼巴巴地望着手术室门口的那盏红灯,希望它早点熄灭,卫平早一点出来。可是,红灯好像有意跟她作对,你越盼望它灭,它就越亮,亮得如那殷红的鲜血。她透过这灯光,似乎看到了卫平那殷红的鲜血正从刀口汩汩流淌,她的心碎了。等待是一种耐性的磨砺,而在手术室外等待亲人,则是一种折磨,秋蝉正在承受着这种折磨。时间,一分一秒的移动都是那样的艰难,这一夜对她来说,何止是夜长如年?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漫漫长夜,黑色恐怖时时向她袭来。
关小雨也和她一样,默默地承受着灵魂的煎熬,此时此刻,他除了期盼余卫平平安渡过生命的脆弱期,更有对自己的谴责,他不能原谅自己。自己是通过正规培训的驾驶员,起码的安全常识是应该懂的,明知货车不能带人,明知车斗坐人危险,明知可能会发生事故,可是,关键时刻就丧失了原则!卫平不懂,你关小雨也不懂吗?要是自己能向他们讲清道理,要是自己能坚持原则,要是驶上差路之前再给他提个醒,这起事故就不会发生,余卫平就不会受这种痛苦。如果卫平手术成功,很快恢复健康倒也罢了,如果出现不测或落下终身残废,自己就是千古罪人!他发誓要治好卫平,万一落下残废,自己就是砸锅卖铁,也要照顾好秋蝉母子和卫平……
天,已经大亮了,手术室门口的那盏红灯终于熄了。护士疲倦地拉开手术室大门,两人推着手术车,一人高举着吊瓶,余卫平满身绷带地被推出了手术室。
秋蝉一见卫平就扑了上去,只见他双目紧闭,脸上全无血色。她双手抓住推车,咽喉哽哽地呼喊着:“卫平——,你醒醒啊!醒醒啊!你睁开眼睛看看呀……”
医生对她说:“大姐,病人需要安静,您可要忍住啊!”
医生的话似乎使她清醒了许多,她这才想到找医生了解病情,忽然一把扯住医生的手,冒失地向道:“医生,您答应过我,说会尽力的,怎么他还是人事不醒呢……”
“是的,我是答应过你,的确,我们尽力了。”
“他,他,他怎么样了?”
“那就要看他的生命力和意志了,如果在三十六个小时之内能够醒来,生命是有希望保住的,至于其他情况嘛,现在不好说。”医生边说边走,不一会就从住院部消失了。
(五)
余卫平被送进了特护病房,床头标上打着粗粗的红扛。
特护病房是无菌病房,秋蝉身穿一套白大褂,寸步不离地守候在他的病床边,她已经一天两夜没合眼了。她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似乎一松开就永远离她而去。她的脸紧紧地贴在他的脸上,炽热的泪水沿腮而下,湿润了他的脸庞。她一千遍,一万遍地呼唤着他的名字,她要用真情去温暖他那颗微弱跳动的心,用热泪浇灌他那脆弱的生命之花,用人间真爱去把他唤醒。
时间,一分一秒艰难而又匆忙地走过,余卫平处在深度昏迷状态已经一天一夜了。他似乎做了一场噩梦,一会儿梦见自己被牛头马面押进了阎王殿,几个恶鬼正用大锯将自己锯成两半,大锯从头顶下锯,每拉一下都钻心的痛,想喊又喊不出来,鲜血如喷泉般随着大锯的拉动喷射而出。一会儿又梦见几个青面獠牙的小鬼把自己放进碓臼里,把碓头踩得高高的猛冲,每冲一下,就血浆四射,不一会儿,肢体就成了一滩肉泥。正当他魂游地府的时候,耳畔忽然传来了隐隐约约的呼叫声,那声音是那么熟悉,那么亲切,那么感人肺腑。那不是秋蝉在呼唤我么?不行!我得回去!我答应过她,要陪伴她一生一世的,我不能丢下她孤仃仃的一个人!渐渐走近地府的魂魄又慢慢地回转头来,是这柔情的呼唤凝集了游离的真气,是这真情的呼唤给了他再生的力量,给了他无穷的牵挂,他的潜意识里,汇集了一股强劲的活力。是亲情把他从死亡的边缘拉了回来,他使劲地睁开了沉重的眼皮,映入眼帘的是泪流满面的妻子。
他有好多好多的话要对妻子讲,可嘴巴不由人,一个字也没讲出来。在他的意识里,下身好像在出事时已经没了,可他不相信,他下意识地要活动一下下肢,他忽然发现整个下肢已经不属了他了,既不知道疼痛,也无法移动。难道下身真的没有了?他想支起身来看个究竟,刚一动身子,一阵剧烈的疼痛,又昏了过去。
当他再次醒来的时候,由于输了大量的液体,体力得到了一定的恢复,他睁开眼睛,只见床边围满了身穿白大褂的医生,有的正在量血压,有的在换绷带。他忍着剧烈的疼痛,欠了欠身,情绪很不稳定地说:
“医生,您……您告……告诉我,我的下……下身、是……是不是锯……掉了?”
医生轻轻将他扶起,和霭地说:“你看,你的脚不是好好的吗?你脑子里的全是幻觉,千万不要胡思乱想啊!不过,话也不藏着说,你的伤势很重,前天晚上刚动过手术,暂时不能动,你现在什么也不要想,配合治疗是关键。”
秋蝉也在一旁劝慰,他的情绪才稍稍稳定下来。
随治疗时间的延长,伤口慢慢地在愈合,卫平的心情却越来越坏。他不懂医,但知道人的肉体一旦受伤,痛是少不了的,为什么我这自腰以下伤势那么重,却一点也不觉得痛呢?难道这下身不属于我吗?人说伤筋断骨三个月,眼看三个月就到了,即使是骨头没完全长好,这腿也总能动弹一下吧?为什么我这两条腿仍然跟死的一样呢?他明白了,医生和秋蝉一直在骗自己,这两条腿根本就治不好!下半辈子将永远离不开这床了,自己变成了一个废人,变成了一个累赘!看到心爱的妻子一天到晚忙于为自己端屎倒尿,抹汗擦背,累得日益消瘦,他的心碎了,为之肝肠寸断,如万蚁噬心。他曾为讨到这样贤慧、漂亮又能干的妻子而骄傲,也曾暗暗在心中许下承诺,要爱她一生一世,照顾她一生一世,绝不让她受一丁点儿苦,现在这个样子,连累她受苦遭孽,自己于心何忍?他想到了死,可是,一个下身瘫痪了的人,连寻短路都是一种幻想,他无法与命运抗争。从此,他拒绝服药,拒绝进食。
秋蝉是最了解丈夫的,她知道,这个时候说什么也是白搭,他现在最在乎的是她和儿子,能挽救丈夫生命的也只有她和儿子。她看着一天天虚弱的丈夫深情地说:
“卫平,你这是何苦呢?你这样折磨自己,不就是在折磨我吗?你明知道我离不开你,还要这样,你以为你死了我能够独活吗?你不是说要一生一世陪伴我吗?怎么?说过的话可以不算数吗?好呀,要死?咱俩一起死!死了到也干净!可是,你想过没有?白发人送黑发人是什么感受?婆婆已是风烛残年了,她能承受老来丧子的打击吗?你这一走到也了无牵挂,可你想过咱们的儿子吗?他还是一个不喑世事的赤子啊!你忍心让他成为无人疼、无人爱的孤儿?……”
秋蝉的话还没说完,他已是泣不成声了,从此打消了寻死的念头,性格也日见开朗。
(六)
余卫平高位截瘫了,家庭的重担全落在秋蝉一人肩上了,上有年迈体弱的婆婆,下有未满周岁的幼儿,床上还有一个高位截瘫的丈夫,一家四口找她要吃要穿,病人要药费,老人要营养,最难的还是侍候病人。她是一个要强的女人,再苦再难,在人前从不皱一下眉,叫半声苦,服侍婆婆细心周到,侍候丈夫尽心尽责。
但凡瘫痪在床的人嘴都很健,余卫平也一样,正如古话所说:“行人饱坐人饥,睡着的人吃得几筲箕”。他躺在床上没别的事好做,就一心地记着三餐饭,老想着吃就饿得快,一餐等不得一餐,一日三餐等不到黑,加之不能活动,才两三个月,就长了一身的肉。没发胖时,她还免强抱得动,这一发胖,每翻一次身,擦一次背,端一次屎尿,她都要使出浑身的力气。吃得多排泄的也多,稍不留神就拉得屎尿一床,山村缺水,秋蝉往往要抱着屎臭尿臊的脏被单,到几里外的小河沟去洗,有时一天要洗几次。
人们常说久病无孝子,是说时间长了总会有疏忽的时候。而秋蝉对卫平的照顾始终是无微不至,热天跟他打扇,冷天帮他暧被,一天三次擦背,三天洗一次澡,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从不间断。
孝敬年老体弱的婆婆,侍候瘫痪在床的丈夫就够她受的了,要解决一家四口的温饱,为丈夫筹措数目巨大的医疗费就更是难上加难了。她一个女人,不会犁耙,不懂农田管理,有人劝她把责任田转包给别人种,干落一口饭吃算了。可她不干,她不信女人就学不会犁田耙田,就学不会田间管理。
她是一个天生的倔性子,别人说女人干不了的事,她偏要去干,而且要把事干好。别的女人不犁田,她偏要学犁田。正月十五刚过,她就搬着犁,赶着牛下了责任田。她来到田边,老远就看到自家的责任田里有一个人在扬鞭疾耕,走近一看,原来是关小雨。
“关小雨,你怎么跑到我家田里来了?”
“你家卫平因我而落下了残废,难道帮你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还不应该吗?”
“你这人真是的!我早就说过,这事不怪你,再说交警不是已经作过处理吗?人家遇到这种事,躲还来不及呢,你倒好,一个劲地往自个儿身上扯,不知道是真傻还是前世欠咱的,真拿你没辙!”
“你这话说到哪里去了?说句良心话,不是我傻,是你傻!你对我的恩,我这辈子是还不完了。这起事故是碰到你了,要是碰到其他任何人,就是倾家荡产也了结不了。人心都是肉长的,我不能得了好不知好,现在你家没了顶梁柱,一家老小找你要吃、要穿、要钱花,卫平每年还得上万元药费,你一个女人家,忙了屋里忙外头,我帮你一把是理所当然的……”
秋蝉一想也罢,正愁没人教我犁田呢,既然来了,看来让他走也是不可能的,不如就让他教我耕田吧。接着换了一种口气说:“唉!冤孽啊!不是冤家不聚头,看来你我前生一定是冤家!不然怎么出事独要碰到你?算你倒霉!该出的事也出了,该倒的霉你也倒了,这人心里总不能老装着过去的事呀,为过去而活该有多累?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好了,像一页书那样,把它翻过去,以后再也别去碰它了。人还是要向前看的,你还年轻,应该有你的事业,有自己的家庭,娶妻生子为父母延续香火。我们家的事是个无底洞,你没有责任,也不应该淌这趟浑水!今天你来了,看来硬赶你走也对不住你那分诚心,不如你就教我犁田吧,你教会了我耕田,我家不就有了顶梁柱了?……”
关小雨在出事那天就领教过这个老同学的倔劲儿,现在她要学耕田,看来不依她是不行的,他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老同学哇,我算服了你!自从盘古开天地,你几时看见女人犁过田?你一个女人犁田,人家不说中官村的爷儿们都死绝了?教你犁田没问题,我是怕背骂名啊!”
“什么骂名不骂名?女人就不是人?来,哆嗦个啥!”她边说边跳进田里抢过了关小雨手中的犁尾巴。
她刚接过牛鞭,牛就像发了狂似的猛跑,犁头一下飘到土上面来了,她没预料到牛也会欺生,牛一发狂,就把她拖得倒在水田里了,浑身上下湿透了像只泥狗子。关小雨急忙跑过去拽住牛索:
“哦——哦——哇!”牛就乖乖地停住了。
“狗娘养的!他妈的畜牲也欺负人!”她抓起牛鞭就要往牛屁股上抽。
“别打,千万别打啊,牛是越打越生的。”关小雨接过秋蝉手中的鞭子,扶起犁尾巴,为她做了一遍示范。“你看,这鞭子不能扬得太高了,我这牛蛮生,鼻子也蛮硬,你鞭子一扬,它以为你要打它,鼻子一怵,就会发狂。刚才它只所以发狂,就是因为你鞭子扬得太高,畜牲怎么会欺生呢。你再看,这犁要扶平,人跟在犁后面不紧不慢地走,人要是走快了,自然就将犁尾巴抬高,犁尾巴高了犁头必然下钻;人走慢了,就会使犁尾巴下压,犁尾巴下压就会使犁头上飘。犁头不能往上跷,也不能向下钻,犁头上跷犁就会上飘,像你刚才那样。犁头下钻,就会越犁越深,搞不好就会拉断犁辕。掌犁尾巴的手不能太僵,一般情况下犁要向右边倾一点,如果犁得太稀了,就向左边倾一点,总而言之,要灵活掌握……”
秋蝉按照关小雨说的要领再试时,情况就大不相同了,没犁几个来回就基本掌握了要领。接着关小雨又讲了分厢、犁角的要领,不到半天,秋蝉就犁出了像样的田。她种田和绣花一样精耕细作,田犁得到边到角,耙田耙来平整如镜,秧插得行距均匀。白天的时间不够,她把晚上全用上了。白天她要侍候丈夫和婆婆,晚上丈夫和婆婆都睡了,是她最无牵挂的时候,也是她最集中的劳作时间,她瞒着丈夫和婆婆,长年累月干通宵,人也瘦得不成人型了。一分劳作一分收获,一年下来,她种的责任田又喜获丰收,亩产达到了九百斤,全年收入超过了两万元。日子过得虽苦,但她心里是甜的。
(七)
破屋偏遭连阴雨,漏船更遇顶头风。秋蝉一家已经够凄惨的了,丈夫瘫痪在床,幼儿嗷嗷待哺,外加一个丧失了劳动能力的婆婆,别说是一个女人,就是一个七尺须眉也会被压得爬下。秋蝉累死累活总算把这个烂摊子支撑起来了,日子刚过得有了一点规律,没想到又突发变故,本来就是风烛残年的婆婆,突然高血压引发中风,经过住院抢救,性命是保住了,可是,却落下了半身不遂的后遗症。
婆婆不幸中风,对这个家庭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
秋蝉家再遭不幸,村民们议论纷纷,有的说:“秋蝉这女人是个丧门星,克夫、克母、克亲人,但凡克星降世,天地都是有异兆的,你不见,她出生的时候又是炸雷,又是闪电,还大雨倾盆?出世不久就克死了亲娘,后来又害得世文老人卧病七年,最后含恨离世。余卫平是多好的小伙子啊,娶了她才一年,就成了这样……”
有的人说:“你们看,卫平家的风水有问题,大门正对着公路,犯了刹,不出事才怪呢?你们再看,他们家左边低右边高,左青龙,右白虎,宁可青龙高万丈,不可白虎回头望,白虎盖过了青龙,出问题是迟早的事……”
她不信天命,却又无法摆脱厄运给她蒙上的阴影。秋蝉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灾难一个接一个地降临在自己头上?难通真是前世作了孽,这生该遭如此报应?难道自己真的是扫把星?难道真如人们所说的那样,风水真的有问题?她一时陷入了迷茫之中。
正当她陷入一片迷茫的时候,关小雨再次出现在她的面前。
她猛一见到关小雨,竟吓了一跳,只见他又黑又瘦,胡子拉茬的,与三年前已是判若两人。心中不禁一痛,关切地问:“小雨,才两年不见,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关小雨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唉——一言难尽,一言难尽啊!”
“啊?!遇到难题了?”
“也不是什么难题,命运不继而已。”他沉默了一阵,显得十分凄惨的样子说:“女人哪——如今的女人真有些让人看不透。曹雪芹说‘君在天天讲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可我还活得好好的,只因为父母治病花了些钱,欠了两万块钱的账,本来定好了期准备办喜事的,她突然变卦跟人家跑了……”
“哦?!伯父伯母病了?现在可好些?”
“好了,彻底的‘好’了。他们倒是一了百了了,可就苦了我这个不争气的儿子。”
“你、你还好吗?”她话一出口就觉得不妥,接着又补了一句:“老同学,事到临头不由人哪,还是节哀顺变吧!哦,老同学,今后有什么打算?”
“打算?我还能有什么打算,现在唯一要办的事就是还清我欠你和卫平的债,只有还清了这笔债,我也就没有牵挂了。秋蝉,看在老同学的份上,留下我吧,让我帮你照顾卫平……”他一个七尺男儿竟流下了热泪。
秋蝉想,古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不到伤心时。可见他已是到了穷途末路,不然,按他的性格是不会流泪的。她看着可怜兮兮的老同学,心中犯了难,留下他吧,人们会怎么看?到时候一人一口唾沫就会淹死你!让他走吧,心里又过不去,人家不是因为咱,也不会落到如此地步。她反复权衡,最后还是硬了硬心说:
“留下你?那怎么成?”她只所以拒绝关小雨,的确有她的苦衷。人言可畏哪,一个丈夫瘫痪在床的女人,也算是有夫之妇啊,明目张胆地收留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和两个男人同居一室,这算什么呢?你再干净,就算你是百分之百的圣女,人家心里还不是认定你是荡妇?就算人家明地里不说,暗地里你知道人家怎么铺排你?再说,自己与关小雨之间还有着一种割不断理还乱的情结,从小学到中学,她和关小雨都是非常要好的朋友,九年的朝夕相处,多年的相濡以沫,俩人之间产生了爱慕之情,有了朦胧的爱恋。回乡之后还有过多次约会,也曾有过山盟海誓。可是后来爷爷把她许配给了余卫平,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从一而终是山里女人特有的操守。再说嫁给余卫平以来,夫妻感情有了质的飞跃,现在又有了爱情的结晶。她担心关小雨的再次出现,特别是相处久了之后难免旧情复发,一时冲动做出对不起卫平的事来,到时候怎么去见余家的列祖列宗?。
关小雨把行李往地下一丢,一屁股坐在地下,“不走了,我不走了!你骂、你打,打死我也不走了!”
“祖宗,我的老祖宗!你替我想一想行吗?一个女人与两个男人同居一室,别人会怎么看?你这不是把我往死路上逼吗?”秋蝉有些急了。
“脚正不怕鞋子歪,咱行得正,坐得稳,管人家瞎咧咧个啥哩!”
“人言可畏啊!那么多人,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淹死你!唉!冤家啊!你叫我说你什么好呢?看你这个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我也实在拿你没办法!也罢,看来我只好让众人当靶子了。起来,看你一个大男人,跟三岁小孩一样,拿上你的铺盖,到卫平屋里去住吧!”
关小雨朝秋蝉做了一个鬼脸,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谢谢,谢谢!我真的谢谢!从今天起,卫平就交给我了,我包准把他侍候得舒舒服服,养得白白胖胖……”
(八)
关小雨在秋蝉家住下了。
余卫平心里很不痛快。在学校时,关小雨和秋蝉的关系他是知道的,难道自己瘫痪这三年多她就耐不住寂寞了?如今把关小雨都领进了家里,这算哪一出?毕竟我还是她丈夫嘛!当着我的面招男人进门,把我当什么了?他本当发作,可是一想到秋蝉对自己的好处,特别是这三年多,自己瘫痪在床,她端屎端屎,抹汗擦背,有时屎尿一床臭气熏天,她从不嫌弃,耐心耐烦。有时自己心情不好,摔盆了摔碗,发脾气骂人,甚至还动手打她,蛮横不讲理,她都微笑以对,从不埋怨。这火就发不出来了,有时曾经想让她早点嫁人,自己这个样子,还能行丈夫之实吗?如今真的有一个男人进了门,心里却又堵得慌。
他没有发作,火憋在心里更难受,只得把这种难受化作抵触,关小雨给他送饭,再好他也要横挑鼻子竖挑眼,不是说冷了,就是说热了。跟他洗澡,再轻手轻脚,他总是说把这里弄痛了,把那里弄痛了,有时甚至把痰吐到他的脸上。关小雨对余卫平的刁难全然不顾,还是一如既往地耐心耐烦,并且自己动手做了两把躺椅,晴天他把余卫平和他老娘抱出去躺在躺椅上晒太阳,雨天抱到堂屋里看电视。后来又买了一部推车,经常推着余卫平和他老娘到外边转转,散散心。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真心换得了余卫平的理解,后来还成了患难之交的好朋友。
自从关小雨来了之后,秋蝉的负担减轻了一大半,以前一个人要服侍两个人,现在只要服侍婆婆一个人了,家里的重事也是小雨一个人包了。负担小了精神压力也自然小了,憔悴的容貌也悄悄地发生变化,脸上渐渐地有了红润。最大的变化还是径济状况,责任田有了帮手,耕作得更细更精了,四犁八耙把田整得又烂又平,种子一色的杂交水稻,产量亩产突破了千斤。经过三年的艰苦积累,秋蝉这个家渐渐走出了低谷,从负债累累到略有节余。
一天小雨对秋蝉说:“秋蝉,咱们这个家负担重底子薄,如果仅靠种这些责任田,是难以应付突发情况的,如今卫平不见好转,伯母病情也很不稳定,如果再有个三长两短,到时候借都没地方。我看是不是用这点积蓄去买一点加工机械,我开过车,懂点机械常识,在这方面是强项,加工搞起来了,就多了一条赚钱的门路。”
秋蝉一听,觉得有理,采纳了他的意见,当即决定买一台榨油机。
很快榨油机买来了,他学过汽车的驾驶和维修,操作起榨油机来得心应手,榨的油质量比旁人好,出油率也比别人高,周围几十里的人都慕名而来。人家的榨油机最多有一个月的工作量,他的榨油机一年四季忙不过来,榨了菜仔榨芝麻,榨完芝麻榨山茶,一年下来,光榨油一项的加工费就纯赚了两万多元。
经济条件好了,秋蝉带着婆婆到省城医院治疗了一段时间,在教授、专家的精心治疗下病情有了很大好转,偏瘫有了好转,生活基本可以自理了。余卫平的生活条件也得到了改善,一家人的生活变得平静而有规律了。
三年的患难与共,使秋蝉和关小雨之间的距离越拉越近,夹在她俩感情之间的冰山渐渐地溶化了,世俗的所谓贞节在她看来已经不那么神圣了。昔日的爱恋之情,经过苦难的锤炼和岁月的洗礼,如今更加纯真,更加牢不可破。她俩天天同在一个屋檐下,餐餐都在一口锅里觅食,时时相见却不能牵手。她俩之间什么都不隔,就差一层窗户纸没有捅破。她(他)好几次想捅破这层窗户纸,真正要捅破时,谁又都没有那个勇气跨出这一步。
去年夏天的一个傍晚,关小雨喝了几口酒,酒壮人胆,人趁酒兴,他趁着几分酒意急匆匆地闯进了秋蝉的卧室,没想到秋蝉正在洗澡,那雪白的胴体冰清玉洁,犹如一尊白玉雕成的维那斯。他只觉得浑身一热,奔腾的热血好像要从每一个毛孔向外喷射,他再也无去控制自己了。忽然敞开的感情之闸像长江的春水一泻千里,他反手关好房门,像一头发了疯的雄狮一样,猛扑上去一把将她紧紧的抱住,急促地喘着粗气,急切地说:“秋蝉,秋蝉,啊!秋蝉!啊!啊!啊!我要你,我要你……”
秋蝉猛地见有人闯了进来,吓得“啊”的一声,本能地将毛巾遮住下身,她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箍得喘不过气来。她定神一看,见是小雨,忙说:“别,别,小雨,别……”
“蝉,快救救我吧!不然我会疯,我会死的……”他一边说一边把她抱到了床上,嘴已经贴到了她的嘴上。她本来还是半推半就的,这时突然变得主动了,双手紧紧地箍住他的腰,任他疯狂地进攻。
有了第一次就有了第二次、第三四,时间一长,细心的余卫平也就发现了她们俩人有些不正常,不过他现在已经没有三年前的那份醋劲了。其实他心里一直希望秋蝉能得到幸福,和其他女人一样拥有爱情,自己不能给她,就不应该捆住她的手脚,她那么善良,那么漂亮,那么能干,为什么不能有自己的爱?何况她爱的是一个有良心的男人、一个优秀的男人、一个直得她爱的男人。他在内心里祝愿她俩百年好合,白头偕老。为了给她俩制造多一些在一起的机会,他尽量的节食限水,少给他们添麻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家人其乐溶溶。
(九)
恋爱的感觉有一点像腾云驾雾,也有一点像吸食了摇头丸,性生活则是爱情的巅峰。秋蝉是过来人,对爱的向往,对性生活的渴望远比未婚女人来得强烈。要说这七年她心如止水,那是口不对心,事实上这么多年夜夜失眠,只是道义和贞节这两座大山压住了她的欲望。现在爱重新回到了她的心里,那种惬意是别人无法想象的。自从和关小雨有过那次,感情就像决了堤的洪水,一发而不可阻档。特别是她和小雨的事,得到了卫平的谅解,她就像喝了蜜糖,甜在心里,溢于表面。昔日黯然无光的双眼,现在放射出电人的光芒。憔悴的脸上又重新有了迷人的红润,疲惫的身子重现了青春活力。
家里有黄金,隔壁有戥称。秋蝉的变化是逃不过人们的眼睛的。村里那些妇女都是过来人,可以说一个个都是性爱专家,哪个女人红杏出墙,哪个女人昨夜干了“那事儿”,全逃不过她们的火眼金睛,秋蝉也不例外。
村里那些妇女十有八九都是长舌妇,说起人来就像喝心肺汤那样过瘾。三个女人一台戏,叽叽喳喳像麻雀泼了蛋,全村几十个女人,她们三个一堆五个一伙,这些时搬弄的自然是秋蝉和关小雨这个话题。
“啧啧,我还以为是圣姑呢,原来也是一只‘破鞋’……”
“你没听说‘扯动的秧夜夜长,嫁过人的女人时时痒’吗?这也难怪,这么多年没男人‘动’,谁耐得住?”
“照你这么说,她偷人不还有理了?”
“不管哪么说,她男人还在,又搞一个男人到屋里来,就是道德败坏!像这么搞下去成什么体统?要是在往日,是要‘沉猪笼’的……”
“唉——,你们这些人哪——,真是饱汉不知饿人饥,一个个全是冷血动物!她一个女人容易吗?丈夫瘫了七年,婆婆半身不遂,她服侍丈夫像服侍王爷一样,你到卫平的房里看看,哪像是一个瘫巴的睡房?完全是个书斋,进到他屋里,你就会感到心情舒畅,闻不到一点异味,一年四季躺在床上不长褥疮。婆婆逢人就夸媳妇孝顺,屋里窗明几亮,一尘不染,把到第二、三个做得到吗?将人心比己心,扪着心口问问自己,这事落在自己头上你挺得过来吗?守着一个瘫痪的丈夫守活寡,那滋味是什么?再说,她丈夫虽然瘫了,却一直活得很好,他要是再活二十年、三十年,照你们的意思她还得守二十年、三十年活寡啊?他一天不死,就一天不能找男人,他不死,总不能把他毒死吧!照我说,她这是有情、有义,像她这样才算女中丈夫!你们在这里瞎咧咧个啥!……”几个爱说公道话的如是说。
……
村里的议论不久就传到了重病的婆婆耳中,她气愤地欠起身来,冲着窗外骂道;“咱河边没青草,哪来的这些多嘴驴?我家的事,要你们操什么野心?你们这些吃家饭拉野屎的婆娘,嘴巴痒是吧?怎么不到牛屁股上去蹭几下?”骂完多嘴婆之后,她又捶着胸脯恨自己:“糊涂啊!糊涂!真是个老糊涂!秋蝉这么好的女娃儿,你怎么能让她守这么多年的活寡?小雨也是一个好伢,早就应该让她俩风风光光的在一起,都是你这个死老婆子!”她后悔早没把秋蝉的事办好,现在时日不多了,唯一放心不下的也就这件事了。
秋蝉没心思去理会那些闲言闲语,她最紧迫的事是把婆婆的病治好。她把婆婆送到了县医院,医生经过捡查告诉她,说:“老人家身体的各个器官都已经衰竭,已经到了油尽灯灭的时候,就是仙丹妙药也无济于事,还是趁早抬回去准备后事吧。”
按照山里的风俗,人在外边死的就不能进屋,秋蝉想,婆婆这么大年岁,这一辈子含辛茹苦把儿子养大,在这个家里遭的孽无数,如果死后还不能进屋,那将是自己的罪过。她从医院出来就租了一辆车,她对司机说无论如何也要在婆婆临终之前把她们送到。皇天不负苦心人,婆婆刚进家门病情就急剧恶化,老人知道自己要走了,心里有好多话要对秋蝉讲,可是舌头僵了,喉咙也硬了,她用尽了最后的一点气力,连一个字也没说出声来。秋蝉发现婆婆好像有话要对她讲,就俯身过去,婆婆拉着她的手,眼睛好像在寻找什么人,秋蝉猜想,婆婆大概是在找卫平吧?
“婆婆,您是在找卫平吧?”
婆婆没有反应。
“您是在找继先(秋蝉和卫平的儿子)吧?您看,他就在您的床边。”
婆婆还是没有反应。
秋蝉恍然大悟。“小雨,快过来!婆婆有话对你说。”
小雨来到床前,婆婆示意让小雨把手伸过去,他伸过手去,婆婆一只手抓住小雨的手,一只手抓住秋蝉的手,再把她俩的手合在一起,嘴角边露出了一丝微笑。她带着那丝微笑走了,永远的走了。
(十)
安排完婆婆的后事就到了腊月二十八。
过年是山里人最隆重的事,讲究也多,谁家在这一年中“老”了上人,过年就不能穿红戴绿,大门口就不能贴红对联,吃年饭还要在上席多添一副碗筷,意思是给亡故的上人叫饭。秋蝉家的婆婆新近亡故,除了上面的规矩外,过年三天晚上还要给坟头送灯。实际上这个年她已经没法过了,钱都给婆婆治了病,后来丧葬费用都是东扯西拉借来的。秋蝉盘算,自己和小雨无所谓,过年与平常也没有什么两样,只是小孩和病人总要买点什么打发吧?一年一新还是不能少的,总不能让他们有“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的感觉吧,她打算给他爷俩一人买一套新衣,给孩子再买点花炮,不然家有他没有心里委曲。菜就简单点,称两斤肉,买条把鱼,到时候人家过年咱也过年,总不会把咱一家隔在年这边过不去。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她想找小雨商量一下,看从什么地方去筹借这笔钱,可找了半天也不见他的踪影。
天黑的时候他背着一个包回来了,他一进屋就从包里拿出了两套新衣,一捆花炮和一些年货。他说:“秋蝉,对不起,没有跟你买衣服,看来只好以后加补了。”
“啊?!你从哪里搞到钱买了这些东西?”秋蝉惊奇地问。
“唉!年都到了屋门口,谁还有钱囤在那里等你去借?你我有钱无钱年仍然照过,可是卫平和小孩总得买点什么吧,古话说,‘是节不可空过’,好歹买点菜,让卫平和孩子好想些。昨天晚上见你老叹气,在床上烫煎饼,就猜想你一定是在为钱的事犯愁。我反复排了一下,我也是穷在深山,亲戚们都像躲瘟疫一样的躲着我,看来借是没指望了。今天早上吃罢早饭我就往县城赶,在城里转了一下,找到一个做二手手机生意的小店,把手机卖了。那人只肯出四百元,我跟他软缠硬磨,最后卖了四百五十元。两套衣服花了一百二十元,花炮二十元,菜一百六十元,还剩一百五十元,这剩下的钱给你,或许还有急用……”他把剩下的一百五寸十元塞到了秋蝉的手中。
“你怎么去卖手机呢?我们还全指望它的信息翻身呢!钱是难借,可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我就不相信想不出法子来。”
他安慰她说:“不就是一部手机吗?等有了钱咱们再买一部好的。”
“你就不要长子宽矮子的心了,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了,不该卖的也卖了,不该买的也买了,今年这么难,何必打肿脸充胖子买这么多菜呢?唉!既然买来了,就丰丰盛盛的吃餐团年饭吧!”
小雨见继先过来了,就把花炮递给他:“孩子,对不起啊,叔叔今年拿不出压岁钱了,就这几个花炮,你拿去玩吧!”
继先接过花炮高兴得又是跳又是蹦。“谢谢叔叔!”他谢谢两个字还没说完,人已经跑出了房门口了。
大年三十日中午(今年腊月小,实际是二十九,但人们还是习惯于叫大年三十。),秋蝉准备了丰盛的酒席,关小雨特地为余卫平摆了一张特制的椅子,余卫平今天是八年来笫一次上桌吃饭。待余卫平坐定后,关小雨举起酒杯说:“卫平哥,小弟敬你一杯!”
没想到余卫平端起酒杯狠狠地往地下一扳:“喝,喝个屁!”
“大哥,你这是怎么啦?”
“不怎么!今儿个你们俩个都在场,我干脆把话挑明了,秋蝉,我要离婚!离婚协议我都写好了,你在上面签上名,一切都好说,咱俩好聚好散。你不签这个名的话,从现在起,我就不吃不喝,死给你们看!”
“卫平,你这又是何苦呢?是不是我们没服侍好?有么话你尽管说,我一定照你说的办。”秋蝉温柔地说。
“秋蝉,我不是一个不知好歹的人,这八年亏了你,也亏了关小雨,没有你就没有我!你看,我这心宽体胖的,长得有红有颜,哪像一个瘫了八年的人?你对我的恩,你对我的情,你对我的爱,只能等下辈子来还了,如果真有下辈子,我还要娶你为妻。小雨对我恩重如山,我俩不是兄弟却胜似兄弟。你们对我太好了,可我是一个自私的人,不值得你们对我这么好。自己早已不能履行丈夫的义务了,还让你守了八年活寡,我这个人是死又死不了,活着又是个累赘,如果再不提出离婚,那不是有意害你吗?秋蝉,你漂亮、能干、心又好,是应该有男人疼,有男人爱的。小雨是一个你可以托付终身的男人,他值得你爱,你们俩个人都是好人,好人是应该得到幸福的,你们俩个才是天生的一对,现在,我不但要离婚,而且还要主持你俩个人的婚礼!……”
“卫平,我们现在不是过得挺好的吗?”
“是的,我们这一家子的确过得很好,可是你想过吗?‘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小雨总得有一个延续香火的吧!秋蝉,你什么也不必说了,这婚我离定了!你总不会看到我饿死还无动于衷吧?”
“卫平,你也替我想想呀,婆婆刚去世,头七都没满,我要是同意了离婚,到时候见到她老人家,你叫我怎么跟她说?”
“你就不要拿娘作挡箭牌了,其实这也是娘的主意,要不是娘提出来,我只怕还在梦中哩!来吧,在这协议上签个名。”
秋蝉没有想到卫平会提出离婚,而且是以绝食作为后盾,但她不得不承认,卫平有些话也说得在理,是啊!小雨这样跟自己不明不白的,怎么跟他生儿育女?她很为难,这么大的事,总得给点时间考虑吧?她沉思了一会儿,对他说:“卫平,你能不能先吃饭?容我考虑考虑行不行?”
“你要考虑考虑可以,不过,饭我是绝不会吃的。”
秋蝉见卫平执意不吃饭,只得和小雨到自己的卧室简单地商量了一下。商量完后,她和小雨一起回到堂屋。她对余卫平说:“卫平,扁担落地,总得有一头打人。离婚我尊重你的意见,不过这离婚协议得按我的意见写。”
“只要你同意离婚,协议按你的意见也行!”
“好!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就这么办。”秋蝉说完就拿出了一张离婚协议。
余卫平一看,只见协议的内容是;
离婚协议
离婚人余卫平,秋蝉,经双方慎重考虑,自愿协议离婚。经双方协商,达成如下协议:
一、离婚不离家,秋蝉继续在家照顾余卫平父子,直到余继先长大成人。
二、房屋及其财产归余卫平所有,秋蝉仍可居住,但秋蝉居住期间,每年向余卫平支付房租费600元。
三、 离婚后,余卫平的供养、护理以及疾病治疗仍然由秋蝉负责,除保障良好的衣、食、营养外,每月另供给零花钱三十元。
以上协议签字生效,双方不得反悔。
协议人:余卫平
秋蝉
二00六年元月二十八日
余卫平看罢笑着说:“秋蝉,你行啊!让人家中了你的套,还不能说不。就算我刚才对你有过承诺,有些事我还是要说,第一、房租不能交!如果你要交房租,我就应该交护理费,协议中不要我交护理费却规定你交房租,不公平!第二、你供养我,护理我,还为我治病,这就是义薄云天了,还要把零花钱,我一个瘫巴,要零花钱干嘛?这两条我不同意,得改!”
“不同意是吗?好,那就别离了。”
“好,好,我犟不赢你!签字还不行吗?”卫平拿起钢笔在协议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秋蝉在协议上签完名就把协议收了起来,接着对余卫平说:“现在协议签了,手续嘛,总要等人家上班以后再去办吧,现在的大事是吃饭。”
“好啊!秋蝉,你吃点亏去把菜热一下,今天我高兴,要跟小雨兄弟喝几盅。”
余卫平自受伤以后就戒了酒,今天是八年来第一次喝酒,他跟关小雨喝得很投机,他俩边喝边说,一直喝到天黑。
时间过得真快,不经意就到了正月初八。初八是全县规定上班的日子,乡民政助理员一走进乡政府,就听到了秋蝉八年如一日精心照顾瘫痪丈夫和离婚不离家的故事,而且协议还非常特别,他向领导汇报后,夹着公文包直奔中官村,到余卫平家现场办公。其实余卫平和秋蝉根本没办过结婚登记,根本无须办理离婚手续,他看了离婚协议深受感动,还是现场为余卫平和秋蝉办理了离婚手续,接着又为关小雨、秋蝉办理了结婚登记。
手续办完后,余卫平当场宣布:“关小雨、秋蝉结婚典礼现在开始!”
其实,余卫平早就开始筹划她俩的婚礼了,他拿出母亲临终前给他的一千元和自己积攒下来的一千二百元钱,托人买了编炮和酒菜。当村民们一听到余卫平宣布婚礼开始,就编炮齐呜,鼓乐动地,人们簇拥着新人步入了婚姻的殿堂,成就了一桩千古奇缘……
本文已被编辑[吟媚]于2006-6-25 16:22:03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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