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最后一次相见，已经九年。
距离还会延伸下去，或许是永远，或许……谁知道呢。
那一年——该是从现在往前数的第十个年头，她以一个插班生的身份坐在了我的身旁。那一天，灰白的天空中弥漫着微雨，九月末期的枯叶在迷靀中瑟瑟。她撑着一把伞走进教室，眼神飘忽而伤感。
她已经读了四年初三了。考过了四次中专。那些年的中专吃香得很，门槛比重点高中高很多。
忘了是如何知道她的名字的。
她叫曹晓妹。很柔媚的名字。
她的一些同班同学都读大学一年级了。她还在读初三。那时候我觉得她可真是够蠢，够荒唐。其实她的成绩一直很出色，四年前的她若选择考高中，分数绝对宽绰得很。可是她说她常常会头痛。她说她会吃不消高中三年的用功。于是选择读中专。于是考了四年。一直考到中专由香饽饽变成黑窝头。
临近升学的毕业班总弥漫着压抑的氛围。那一学年的初三由一九九六年的下半年和一九九七年的上半年组成。在我的记忆里，那段时光总是翻滚着郁热。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有一次我对她说，“你可真够胖的呀……”因为什么呢？很模糊了。
她瞪我一眼，嗔道：“小孩子！不许胡说！不知道女孩子最讨厌别人说她胖吗……”
她老是笑着唤我做小孩子。叫得我嘴上不承认心里却极快活。
不知为什么，读初三时候的我总盼望自己变得很小很小。真的。
她大我四岁，很有资格叫我小孩子。在她面前我常为自己的年龄而自豪，和她说话常发出嗲声嗲气。现在想来有些恶心。
我们会把头凑在一起说些悄悄话。和女孩子凑在一起的感觉真是温馨极了。十五岁的我，感觉自己如坐彩云。
喂，她说，知道昨晚上我们在宿舍里谈论谁吗？
谈我——心里这样盼望着。可我嘴上嗲嗲地说，我哪里知道，女孩子家的事……
谈你呢……
我有什么好谈的……
说你可真像，哦，不，就是个小孩子……还说你太聪明了呢……
真是令人兴奋。那时候她常会拿着她苦思半日仍无所得的几何题向我讨教。我常常不消十分钟就解决掉。于是被她惊为天人。我会幸福得觉得自己可真是天底下最聪明的孩子——还会有比我更聪明的人吗？我会对这个问题产生质疑。可在真正的考试里，我的数学成绩从来没有高过她。“可能是你不善于解太容易的题吧……”她替我解释道。
初三的时候我开始写日记。极认真，当成作文来写。两个月就用掉了好几个笔记本。心胸中常常感觉郁闷、压抑得厉害，想寻找升学之外的出路。发牢骚，叹气，傍晚里跑到无人的地方狼嚎。我总担心自己会在某一天疯掉。
一九九六年的乡村中学常常会在傍晚由一片光明陷入一片漆黑。每个人都自觉地准备好一捆蜡烛。
一九九六年，一个初冬的下午，我正躲在教室里氤氲的烛光下看小说。舒服极了。
她凑过来——喂，在看什么？
她的声音有些急促，眼神也似乎有些异样。不过，当时我什么也没有感觉出来。
我偷梁换柱地把语文课本覆在小说上，说，看语文呢。
然后故作聪明地冲着她笑。
她一把扯过我的课本下面的小说。推过来一个笔记本。说，我看小说,你看这个……
……
浑身燥热起来。四周变得很混沌。好长的一封信。不知道该不该算做情书。她说她常在梦中看见我，追求我；她说其实有很多男孩子追求她，可她都看不上；她说她不希望因为她而耽误我的学习；她说她愿意做个大姐姐，永远拥有我这个单纯的弟弟……
所有的一切从她推过来她的笔记本那一刻起发生变化。我对着笔记本上那些烈火般熊熊的字迹，时而窒息，时而叹气。
她脸色通红，一把从痴呆的我的手中夺过她的笔记本。
她躲到了离我很远的一个位子上学习。
我仍是时而窒息，时而叹气。
下课了，她终于回来。气冲冲地对我说，有病呀你！
过了一会儿，她有推过来一个笔记本:算我自作多情，算我犯贱好了吧！就算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好不好……求求你……别叹气了……
我知道她误会了。我只是幸福得有些承受不住。我想不到真的会有女孩子喜欢我。
十六岁的我常常觉得自己非常龌龊，远不像别人想象得那般单纯。但我真的希望自己很单纯，很幼稚。所以我会在她叫我小孩子时会禁不住地发嗲……我常常会想，若有个女孩子喜欢我，该会是多么幸福的事情。
第二天，我凌晨四点就从床上爬了起来。穿过料峭的寒风，进入了黑沉沉的教室。我打开手电筒，顺着微弱的光线寻找她昨晚推过来的那个笔记本。我想再读一遍。写了些什么，好多已经记不清了。感觉昨晚的一切很不真实。想把那些让我一夜难眠的文字抄下来，每时每刻的读。
可终于没有找到。只找到那个笔记本，而里面的那几页早已撕掉。她早有预料我会回头寻找？
我至今不明白我怎么会因为这一点点小事情而难以和她再如从前那样自自然然地说话、调笑。
我有时很恨她为什么要写给我看她那些埋藏在她梦境中的事。
我更恨的是自己的怯懦与压抑。十六岁的我不曾活得很舒展，很活泼。十六岁的我已经很懂得伪装自己，压抑自己。
临近毕业，她写给我一张纸条。
她说她恨我，永远恨我……她说她想要我一张照片，很小的也行……
我用字告诉她，我没有照片，小的也没有，一张也没有。
我没有骗她。我很少照相。当时真的一张也没有。
可我为什么就不骗她说我有呢？我很快就可以照一张，送给她。
毕业了。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在梦中我与她有过许多次的邂逅。只是在梦中而已。现在已经有九年不曾相逢。
整整九年。许多时候淡忘了她。许多时候又会想起。
我顺利进入了自以为永远不会和我有缘的重点高中。
她读中专去了。从我们那一届起，中专的地位已一落千丈。只要报，就可以考上。贬值得厉害。
九年了。她该早已结婚了吧？
你偶尔也会想起我吗？晓妹……
每想起一些有关于她的事情，想起那个初冬的下午，我的心中仍会一阵阵的悸痛。
我总觉得十六岁的我深深伤害了一个比我大四岁的姑娘。我永远对不起她。
我从来不敢去寻找她的联系方式。
不知为什么。
总觉得那段回忆很有些不堪。其实是很简单的事。可无知的我把一切搞得复杂，搞得不堪。
距离一九九七年的夏天已经整整九年。
距离还会延伸下去，或许是永远……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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