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时节,微风阵阵,天气晴好。我和十岁的女儿一起回乡下老家。
女儿起初不肯去,她懒得动。在她的心目中,远在一百里外的那个老家,与她没有任何关系。
说是老家,其实早已没人居住。父母去世后,他们生前修建的房子一直静静地座落在那里,一天一天地破败着。去年,为了让它能够禁受岁月的风雨,以便把它保留下来作为对父母的一点纪念,我特地请人把它修缮了一下。今年春天,在房前屋后又种了几十株白杨树。如此才算对长眠于泉下的双亲有了个交代。
一路上风景旖旎。初夏的田野到处都是绿色,绿得逼人的双眼。透过车窗眺望,麦子已经收割,满畴里都是整齐的麦茬,看得出是收割机的杰作。麦茬的脚下,是农民们刚刚栽种的新棉,矮矮的,嫩嫩的,在和风里摇摆,在阳光下轻歌。几台抽水机,卖力地工作着,清凉的河水争先恐后地从长筒里冲出,先是溅成朵朵水花,然后又聚集起来,欢快地朝田地里淌去。三五农人,戴着草帽,在远处的田地里悠闲地锄草。
在国道上下车后,走过故乡那条两里长的小径就算到家了。
小径无人,两边都是些不知名的花,背部有彩色条纹的蝴蝶在花蕊里徜徉着,追逐着。还有许多蜜蜂,却几乎都一动不动地伏在花枝上吮吸,懒洋洋的样子。几只麻雀,在草丛中跳来跳去。草丛边缘低矮的灌木丛里,似乎有幼雀稚嫩的叫声。女儿的情绪明显地高涨起来了,她好奇地走过去,扒开那些柔软的枝条看了看,然后兴冲冲地跑过来向我报告说里面确实有一个鸟窝,鸟窝里有三只刚长羽毛的幼雀,还有几枚鸟蛋。那些大麻雀,看见女儿走过去查看它们的巢穴和它们的宝宝,都紧张地扑来扑去,直到我们走出了十几米远,它们才停止了警觉而又焦虑的叫唤。
走进村头,扑面而来的是遮天蔽日的树木,让人觉得凉意顿生,疲惫全无。高大的楝树上挂着一串串楝子儿,小时侯,我们伙伴之间常用这些象子弹头一样的果实打仗玩。桑树上则点缀着黑里透红的桑枣子,许多蚂蚁在上面爬来爬去,忙于觅取从桑枣里溢出来的甜汁。苍劲的水杉们把笔直的树干直指天空,树干上数不清的针形叶篷在一起,形成一把把闪,又象一个个正置的圆锥体。各种各样的鸟雀,不知躲在哪片树叶后呼朋引伴,卖弄着它们清脆娇好的喉咙。这些叫声并不让人感到嘈杂,反而,整个村子似乎显得更加幽静了。我忍不住修改了王维的两句诗,雀噪林愈静,鸟鸣村更幽。
小村里几乎看不到人。好象有十年了吧,每年春节一过,村里的年轻人几乎都到外地打工去了。留守小村的,多是些老人,剩下的就是孩子了。和女儿走在村里土石掺半的路上,我的心里不禁升腾起一丝莫名的失落感。想起小时侯这个村子是多么热闹!那时每天放学回家,我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拿出一个篮球,却把它当足球来踢,笑声叫声响遍整个小村。而今,我童年和少年时期的那些伙伴,有好多年都没有见到了。为了谋生,大家都在人海里四散开来,寻求着属于自己的人生,圆着自己瑰丽的梦。
来到了我们的旧居前面。房子是父母1983年砌成的,距今都有23年了。去年重新修葺时为了搭跳板在地面挖洞而留下的痕迹还保留在墙角。透过窗子看里屋,里面空荡荡的,平坦的水泥地面上,只有不知什么时候落下的几丝蛛网。没有抹水泥的后墙上,有我小时侯画的一幅画。画的旁边,挂着母亲生前劳作时使用过的一把镰刀,上面也落满了灰尘。房子的另一个角落里,几茎蒿草静悄悄地生长着。
房子的四围,就是今年初春种下的白杨树。嫩绿的叶子已经长出并布满了整个树干,微风拂来,沙沙作响。种树的这块地面,是父亲母亲在世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辛勤耕耘的菜地。如今,辛苦了一生的两位亲人都已作古有年。世事的改变,有时需要几百年的光阴,而有时,却只需要十几年的时间。十几年的时间里,故乡以及这个屋子里的人和事发生了几多的变化啊。就在十五年前,眼前的这间屋子里有父母的身影,有兄姊的笑声。今天,父母已化作清风消失于茫茫人海,而兄姊也在忙着各自的事业,有时一年也难得见到一次。今昔相比,令人不堪回首啊。蓦地,一缕人去楼空,物是人非的感觉酸酸地充斥了我的心尖。
女儿丝毫没有察觉到我心中淡淡的愁绪,她兴奋地仰着汗涔涔的小头,一会儿忙于和树枝上的那些鸟儿打招呼,一会儿又跑到白杨树林里去捉那些误入歧途的蝴蝶。唉,她怎么能感觉得到我那份怀旧的情怀呢?毕竟,在这个小屋里,她没有生活过一天。对于这个小村,她也没有一丝的眷恋。一百多里外的那座喧闹的城市中,在一个叫金华苑的商品楼里,有一个一百多平方米的崭新的空间。那儿,是她的父母为她营造的小巢,在那里,她度过了她的童年时光,并且正在度过她的少年时代。那儿,才是她的家,才是她永远认同并且有归属感的地方。而我们这一代人,无论走到天涯,还是走到海角,都不会忘了这个略带凄清的小村,也不会忘了这间古朴沉寂的小屋。因为在这里,留下了我们太多的欢与乐,也留下了我们没法抹去的哀与痛。这里,才是我的父母为我建立的家,是我永远的家,是我永远的根。
伫立在旧居前,望着满村沉甸甸的绿色,一任初夏的风拂过脸庞,掀起衣角,我无言。恍惚中,一缕避世的情怀,在这片闲适幽静的氤氲氛围里悄然滋生了。这些年为了生计,孤身穿行于城市的喧哗里,奔波在红尘的虚浮中。在名缰利锁的束缚下,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间,干着令人厌倦的活。在被人呼来唤去的生涯里,计算着梦想和现实之间的差距。常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啊!苏东坡在他的词里说: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他想驾扁舟一叶,遁隐江海。我没有东坡先生的那种大气和潇洒,但是退休以后,我会回到这个远离城市的村庄,在故乡的寂静里度过此生,让心情踏实平和,让灵魂不再浮躁纷扰,做一个真正的隐者,仅此就足够了。
晚上回城之前,一个堂兄邀我和女儿去他家吃饭,盛情难却之下,与他小酌了几杯。堂兄白天在四乡收购田螺,晚上再用他的货车把收来的田螺拉到城里去卖。饭后我们就坐他的货车回城了。在驾驶室里,我眯着醉眼,隐约感觉得到树木深黛色的影子正纷纷向车后退去,心中对故乡有一种说不出的依恋。
回到城里已经很晚了。
2006·5·31
本文已被编辑[梦天使]于2006-6-25 3:52:43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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