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个人童时的记忆不多,有一则倒不难忘。八岁那年在老屋中,我手抱一只自己睡的小枕头说,以后不管家搬到哪,也要带着它。
回忆颇多之人大凡伤感。旧时的欢情比对此刻的宁静,怎能不自禁生出凄凉。情景依托时间来做串联,却终于不得相及以成就这缘尽处的神伤。所以盛满回忆的脸上总是刚一漾起笑意,就又锁眉欲泣了。千万亿已逝情感的混杂交媾,一时俱上心头。醇笑酸笑俱成了香泪寒泪,这香寒的类一淌下就瞬息让现世的朔风燎干了。忆中欢者如此,悲者更不必提。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往事一沾染情,免不了要错要莫。这是无意感人的,而欢愉惨恻之思,溢出言外。回忆本来就微茫,沾情之后大片侵染开去,叫人沉溺。好象只投一石于水,泛出无尽层波,回忆是波,任意一事一物都是这石,我们都活在色相的倒影中。
我把回忆看成无数的圆,相互牵连。每个圆都存在于虚幻飘渺的已逝的时间里。每个圆都是一段过去,中心鲜明而四周茫然,虽似独立却可推忆到连下去的圆内直至回到现实。现实的世界如果没有回忆所感受到的空虚,也不可能存在,不仅因为现在的前提是过去,而且由这种几何般精确指定的逻辑所建构起整个现实框架的圆弧的圆心,就在“无”的领地之中。启于无明,而在俗世绵延。
中国古来尚悲美,悲愫情感自然犹以回忆最为贴切。或是“十年生死两茫茫”或是“莫怨东风当自嗟”现存之事总难叫人把握,过去之事总难叫人释怀。现世难弄而种下错的因,为往后的回忆报之以悲的果。所以难弄的现世都变做了难堪的往事。此果一酿化做了醇,一醇便醉,一醉就美,中国人的情素由此滥觞。
回忆是该感伤的,泣泣啜啜的,灯下案上,自古多少愁肠断,泪眼迷离。人确需一些这样的细腻情思。比起现世的媚笑来更可观出人性的真切。以回忆锻铸人性,使之醇化,其中意义早又在那哀惋伤情的美感之上了。只是旁人不能觉察罢了。由此回忆应赋予更胜的意义。
个人悲的小心小眼也罢,人性美的大道大义也罢,回忆总能让我复归宁静与恬淡之境。
老屋早已不在,那只被我抱着的枕头更不知去处,然而我并不曾去找过,因为我知道它永远被我抱在手里——在那回忆之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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