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先生的《家》,悲愤而动人心魄,充满封建色彩的悲剧中也有冲破牢笼的喜悦。而他对家的概念,已经模湖不清了。尽管十五年来,在大西北的劳改农场里,他看过不少关于“家”的文字,他毕竟是上海四十四中的初中毕业生,之后又上了技校。他看的“家”,有小说,有报纸上关于家的短文,有《家庭》杂志,有关于家的电视连续剧,还有狱友的家书,可惜,他差不多有十多年没有收到家书了。寄回家的家信,不是一去不复返,就是查无此人地被退回。也曾给自己原籍所在地的行管单位写信问“家”,还是杳如黄鹤。记得十多年前他最后一次收到的家书,是妹妹亲笔拟草寄来的,信中告诉他,父亲由肺气肿转成肺癌不幸病故,并指责他,是被他气出的病,是被他气死的!悲痛之余,他立即回信表示了忏悔。五年前,他是身材高大的能干体力活的犯人,他在狱中协助狱警追捕越狱在逃犯,荣获嘉奖,得到了减刑三年的待遇。狱中的指导员给他家里发了喜报,他也给家里写了一封长信,告诉家人,十八年的服刑现己减刑三年,只需服刑十五年了,五年之后,也就是他能在三十六岁之前被期满释放,重获自由,回到家中,重新做人了。无情的妹妹没有给他寄来片言只语。这几年,他彻底失望了,己经不再指望抵万金的家书了。
连队指导员晚饭前己经告诉他,明天他将搭乘劳改农场运输物资的大卡车,越过荒无人烟的茫茫锅壁滩,穿过一望无边的大沙漫,去离这里四百多公里一个名叫乌拉湖的小火车站,乘火车回家了。指导员交给了他刑满释放的全部证件和回家的路费、伙食费,并慎重的告诉他:“根据我们掌握的情况,你家里的情况可能不是很好,你要有思想准备。五年前按照你获得嘉奖的等级,本应只能减刑一年,我们就是考虑了你家的实际情况,给你申报减刑五年,结果只批准了减刑三年。这事之前没有告诉你,我们也希望你早点回家,你的老家毕竟在上海。”
“指导员,你能说具体点吗?”他木然的看着指导员问道。
“具体情况我也不很清楚,反正你家遭了很大的变故,只是平时听上面透露了点,都告诉你了。回去后如有可能,给我写封信,希望你回去早点成个家,希望你的下半辈子能够得到家庭温暖。现在,浦东大开发,为世界所瞩目,希望你回家乡后能够干出一番事业来,把前半生的损失补回来。”指导员衷心地祝愿他。
“是不是我家里已经没有人了?”他含泪问道。
“你回上海后,如果觉得在大西北已经习惯了,还可以再回来。现在,国家已拟定了开发西部的计划,你若回来,这里还是你的家,你就是农场职工了,而不再是犯人。况且这里有你不少朋友。我可以给你介绍一个青海姑娘成家,我的老婆就是青海人。”指导员抓着他的手,看着西域的月亮,真诚地告诉他。月亮,西部草原的月亮应该远比东部亮。
家,对于他来说,是遥远的过去。刚来这大西北的劳改农场时,他也曾十分的想家。他的家,在那遥远的东方,长江的入口处,那里是世界著名的繁华都市。石库门里,小弄深处,有他童年的小伙伴;一排连着一排的石库门组成了庞大的弄堂,许多弄堂口都装有大门,晚间将门一关,一条弄堂就是一个独立的空间。弄堂也为人们的生活提供了更多的场所。夏天的晚上,弄堂里更是异常的热闹。人们在这里乘凉、下棋、打扑克,孩子们在这里做功课,玩耍。到了暑热难消的时候,许多人干脆把折叠床、躺椅摆出来在这里过夜。弄堂那间陈旧而又古老的木楼里,住着他的父亲、母亲和那未成年的妹妹。一家四口人,挤在一间十几个平方米的小木屋里,很窄的高低床,他睡上铺,妹妹睡下铺,和父母的双人床之间,隔着一层厚厚的化纤帘子。红漆木地板每天总是被妈妈察得亮亮的,爸爸的工作服,劳动手套,劳保鞋,总是被妈妈洗得干干净净放在房门边的鞋架最上方,上面的墙上,挂着爸爸上班时背在肩上的工具包。清晨,他和妹妹还未睡醒,妈妈就把买回来的油条和豆浆,摆在了房间里可以折叠的木圆桌桌面上,桌上放着四人用的碗筷,两盏调味咸菜,一盏豆腐乳,一瓶白糖。家,一个拥挤而温馥的家。妈妈虽是没有工作的家庭妇女,但容易满足的小市民的家庭生活还是很幸福的。他自己骑自行车去上学,妹妹坐在爸爸自行车的后面,穿过淮海路,就到了兄妹俩的学校。校园里四季如春,鲜花满地。童年、少年,家的感觉是刻骨铭心的,光芒万丈的,欣欣向荣的。他离开上海,被运到大西北的劳改农场时,他知道上海市民有三分之二都住在石库门里。他爱石库门,他更爱大上海。
他初中还未毕业时,就爱上了石库门里他的邻居小阿妹。他憧憬着长大之后与独生女的邻居小阿妹成亲,俩家合二为一,永远生活在石库门里。
这一幼稚的爱,影响了他的一生,应该说,是不该发生的爱,是毁了自己人生路的一场大悲剧的爱。至今他还记忆犹新。人总是这样,容易忘记欢乐,却能记得痛苦,尤其像他这样的坏人。
在他上初二的时候,他就朦朦胧胧地爱上了他的邻居小阿妹。他属于早熟的男孩,他(她)们同班同学。他不仅在课堂里关注这个比他小两岁的女孩,而且在回家的路上,也时刻关心着她的一举一动,回到家中,脑子里总是装着她的影子。夏日的傍晚,隔着墙壁,他知道她在洗澡了。他家和她家,共用一个厨房,共用一个卫生间。他在上卫生间时,有意把卫生间的木门的一条门缝用镙丝刀拨大了,他开始趁大人不注意时,偷看小阿妹洗澡,就这样,一发不可收失。他也记不清自己偷看了多少次,这件现在想起来极不光彩的举动,这个世界,除他之外,仍然没有任何人知道,永远成了他心中的秘密。这样的偷看,使他兴奋的彻夜难眠,学习成绩,从此一落千丈。
初中毕业后,她顺利地考上了高中,他在父亲所在的工厂的主管部门的技校里争到了一个读书的名额。他开始公开地向她示爱,在技校一年级的时候,他给她写了情书。她像什么也没看到一样,有时只是表现出有意躲避他,尽可能的不与他见面。他的暗恋使他很痛苦,他的失恋使他更加痛苦万分。以至他在技校,根本无法继续上课读书。
一个夏日的夜晚,他躲在弄堂的暗处,等她在校夜自习归来。快到十一点时,她才出现在弄道的水泥路上,他跟了上去,说了一声又一声,“我爱你”。她加快了脚步,向前跑去。他奔了过去,抱住了她,便强吻起来。她甩了他两个耳光,他惊呆了,他妈这些年都没打过他。她跑回了家,他跑出了石库门。这夜他没有回家,他怕见到熟人。一连几天,他既没去技校,也没回家。他成了南京路上的流浪儿,父母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开始满街找他,找同学打听他的下落。一周后,他晚上自己溜回家来,告诉他的爸、妈,他在码头打零工,他不是读书的料,他要开始争钱养活自己。他给了妈妈一百元钱,说是自己争的,妈妈半信半疑的收下了。第二天,天不亮他就走了。就这样,他很快结识了新上海滩上的狐朋狗友,有了自己的帮会,还在老、老前辈“黄金荣”的画像前下跪宣了誓。他也有了一位女侠般的女友,干起了偷窃扒拿、拦路打截的勾当,他的手下有了几十名手持匕首的兄弟。
每当他衣冠楚楚的回家时,都要塞给妈妈几百元钱,告诉父母和小妹,他在外经商,父母和小妹都信以为真。
改革开发的春风吹醒了上海滩,他的妈妈为了早日发家,开始了街头巷尾摆地摊的行当,他的帮会,也摹仿前辈,做起了收取保护费的生意。为了争夺地盘,不惜杀出一条血路,哥们义气十足。……,他作为帮会的首领,西装革履,出入于上海的高级消费场所,如入家中的石库门。黑道的朋友,总是夸他年轻有为。
然而,好景不长。中国第一“网”的严打斗争,一夜之间,席卷全国,他被带上了手铐。在从快、从重、从严的形势下,没有人安排律师为他辩护,他就被判有期徒刑十八年,判刑当年,他就被秘密地运到了大西北的劳改农场。无容置疑,他罪有应得!上海当年,就地枪决了十几个小帮会的头头,他,幸运的没有够上。
三天三夜的火车行程,他回到了阔别十五年的故乡。车过南京长江大桥之后,乡音就变得越发浓厚起来。他在火车驶进上海站之前,就买了一份新版上海市区交通图,他知道上海已经今非昔比了,公交车的路径也会发生很大的调整。
上海站到了,还是以前的上海站,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可上海大街上的遮天蔽日的法国梧桐,不少已被新的常绿树种所替代。楼房越来越高,自行车少了,小车变得比大车多得多,为上海人引以为豪的南京路,如今成了步行街。他在街上接转了几路公交车,终于到了他家居住的那条街。
他那梦里常在的石库门,已经不见了,平地耸立着两幢高楼,高楼间,是一片植有风景树的草地。他看到了草坪间那棵幸存的大枣树,曾经生长在他家的弄堂里,他就在那棵枣树下,挨了他的心上人、他初恋、暗恋的邻家小阿妹的两个耳光。他很快意识到,这里遭到拆迁,昔日的石库门,已经不复存在。
时近黄昏,天气炎热,他在周边四下打听,曾经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石库门的居民搬到了哪里?没有任何人能告诉他。他该去报到的派出所的干警可能已经下班了。他走到大枣树下,席地坐了下来,他把旅途疲劳的脊背靠在大枣树的树杆上,凄凉地闭上了自己的双眼,任凭蚊虫叮咬。家,家在哪里啊!渐渐的,他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以早,他吃了自己小时候吃惯了的街头油条,喝了家乡的甜豆浆。他来到了街道派出所报到,便打听自己亲人的下落。
“电脑资料显示,你的父亲、母亲、妹妹,户籍己注销,注销原因,死亡。你一直不知道?”派出所干警冷冷地告诉他,又反问了他一句。
“父亲病故我是知道的,请问我的母亲和妹妹是怎么死的?”他并没有显得很激动,他己有了精神准备,这些年,他的眼泪己经流干了。
“我们这里存储的资料无法回答你的问题,你可以找你以前的邻居去打听。”民警用纸杯给他端上一杯白开水。
“我家的房子拆迁了,我能到哪里找到他们吗?我在上海没有亲戚,我现在到哪里去住呢?……。”他向民警提出了一连串的辣手问题。
“这,只能你自己想办法!我们也无能为力。不过,你告诉我你的邻居的姓名,也许我们能帮你查查他们现在搬迁到什么地方了。你再去找下他们进一步了解情况。也许拆迁安置时,你们家也给安置了新房。”民警怀着同情的心理告诉他,他把当年暗恋的邻居小阿妹的父亲的名子告诉了民警。
很快,他知道了邻居小阿妹的一家现居普东新区,一个叫阳光花园的社区。
几经辗转,他找到了邻居小阿妹的父亲,一个退休闲住家中的老伯。老伯告诉他,父亲病故之后一个多月,小妹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车祸身亡,半年后,母亲双目失眠,在家割脉自尽。石库门拆迁时,开发商和街道办事处,对他家的房产,作了无主房处理。(重在参与)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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