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故乡的歌是一支清远的笛,总是在有月的时候响起;故乡的容颜,是一种模糊的惆怅,仿佛雾里的挥手别离;离别后,乡愁是一棵没有年轮的树,永不老去。
一
我曾亲眼目睹父亲和母亲就象筑巢的的燕子,在一群朴实热情的乡民帮助下,用稻草裹着黄泥,在那片杂草纵生的荒凉之地,奇迹般地垒起一座三间大草房的情景。
那时我不过六、七岁的光景,很多关于故乡的记忆从此拉开序幕。而最初的画面也总是定格在那些落日余辉下的傍晚,袅袅炊烟渐渐爬上家家户户的房顶,氤氤的空气中偶尔传来唤鸡唤鸭的声音,收工的村民拖着一天的疲惫,或赶着牛或拉着犁,说说笑笑地走着。门前的小河里,一群白鹅在拼命地往家游着。
这时,母亲就会支起那口大铁锅,用猪肉炖上一大锅豆角,玉米杆在锅底下发出噼噼叭叭的响声,不久饭菜便飘出了诱人的香味,在黄昏里浮荡着。父亲便收了手上的活,开始招呼帮忙的乡亲去旁边的小河里洗净身上的泥巴和汗水,然后大家围坐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吃着晚饭。村民朴实热情,没有金钱和物质的概念,所谓的工钱不过是一顿饭而已。
二
父亲曾说我们是一群蒲公英的种子,就在这片自由的天地里茁壮成长着。
有了生根发芽的爱巢,父母开始用勤劳的双手剔除房前屋后的杂草,开恳出一片若大的菜园。
当春风吹绿河边的柳枝时,父母就开始在小园里栽种各种时令蔬菜。从此小园便成了我和妹妹经常光顾的地方。我们一天天盼着那些秧苗快些长大。当黄瓜和豆角抽出藤蔓时,父亲就会用架条把它们架起来。有了架条的支撑,它们开始迅速攀援,仿佛一夜之间,就爬上了顶尖。然后黄瓜秧开出了淡黄的小花,豆角秧开出一串串紫风铃似的小花。
那时我和妹妹最喜欢躲在西红柿架下,等待那些青涩的小果一点点长大,然后瞄准一个最大的,等它一点点变红。有时等不及,便偷偷摘下半青不红的柿子,放到衣厨里,等过了一两天,柿子就红透了,再分来品偿。
夏日的傍晚,凉风习习,我们一家人通常坐在丝瓜架下吃晚饭,那些刚刚从小园里摘下的青翠的黄瓜、水嫩的豆角、紫色的茄子、香甜的玉米,便在母亲花样翻新的手下变成一道道美味佳肴。
三
“日暮彩霞飘,蜻蜓晚归巢,原野碧如毯,轻纱抚嫩苗。”我和妹妹坐在田埂上,面对如歌美景,写下我们平生的第一首小诗。
草屋座落在村子的西北角,属偏僻荒凉之地,四野空旷得可以看到太阳从地平线升起和落下。繁星满天的夜里,我们喜欢坐在花香四溢的小院,望着浩渺宇宙中的天河,不厌其烦地让母亲讲牛郎和织女的故事。然后于万籁俱寂中,伴着蛙声入眠。
草屋西边是一条十几米宽的小河,河的对岸是一望无际的田野。每天放学后,我便和妹妹手拉着手,背着柳条筐,颤微微地走过独木桥,去田间池埂挖野菜。与其说是挖野菜,到不如说是去欣赏落日美景,听蝉虫蛙鸣。
渐渐地,我们不再孤单,草屋有了左邻右舍,我们有了儿时的伙伴,夏天在小河里尽情地野浴,冬天在雪地里尽情地撒欢,打雪仗。那些快乐的日子啊,是现在多少高档玩具也无法找回来的。特别是邻里之间,更象一个大家庭,谁家包了饺子,必挨家送上一碗才肯自已吃,谁家有了难处,必相扶相帮一把。如今我们身处城市的高楼大厦,那种可贵的邻里之情早已湮没在防盗门,铁丝网里,又怎能不让我们感叹岁月的流逝和时代的变迁!
父亲是一棵树,曾为我们遮风挡雨,让我的童年变成一幅舒缓柔美的画卷,伴着花香,伴着蛙鸣,伴着大自然的阳光雨露茁壮成长。
四
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梦一样的童年好象转瞬即逝。十四岁的天空一下子布满了阴云。
那个寒冷的午后成为我一生不愿面对的事实。那棵曾为我们遮风挡雨的大树在瞬间倒下。父亲就那样无声地走了,撇下年幼无知的我们,没有来得及和任何人告别。
那个寒冷的冬夜,雪花在空中悲情飞舞,四野空旷迷茫,父亲静静地躺在那片辛勤耕耘过的小园里,接受着自然的洗礼和亲人悲伤的永别。
母亲无法承受这突如其来的灾难,病成了风中的一枚枯草,终日挣扎在死亡的边缘。草屋在巨大的黑幕下变得阴森恐怖,是什么夺走了我的幸福。让我十四岁的天空变得暗无天日。
上帝终于动了侧隐之心,死神渐渐松开了母亲的手。我们没有成为无家可归的孤儿。
纯朴的乡民以他们最朴素的方式表达他们对父亲的思念。村支书领着一群人在那间草屋里打了一口压水井。那时村里没有自来水,吃水要去村东头的井里打水,是那种辘轱井,夏天还好,一到冬天,井边结满厚厚的冰,站都站不稳。
父亲走了,母亲病了,吃水成了主要的困难。我和大姐曾去井边打过水,那厚厚的冰层让我们望而却步,更何况那沉重的辘轱我们又怎能摇得动。只有等来这里打水的村民为我们打上水,然后我和姐姐抬着晃晃悠悠的水桶往家走,通常走到家时,水也只剩了一半。
有了那口井,我们不用在为吃水发愁。母亲的病渐渐好起来,但母亲知道,自已必须要长成一棵树,才能让我们这些蒲公英的种子茁壮成长。
五
我坐在屋后的黄土堆上,远远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朝我家的方向走来,近了,我才真切感到那颗砰砰乱跳的心其实早已期待已久。
父亲离去的阴影渐渐随着冬雪化去。春天来了,蒲公英的种子又发出了鲜嫩的叶子,那些忧伤的日子随着门前的小河渐渐成为一种记忆。小园里,只有母亲一人孤独忙碌的身影。
童年在渐渐长成心事的日子成了过往云烟,只是我不再无忧无虑。
当那个有着微微卷发,常把“2”说成“爱”的少年在某一天的黄昏突然出现在我家门前时,我不知道是不是一切都走了样。
从此,陪我欣赏落日余辉的,已不再是我的小妹。女孩的心事,有了最初的秘密,我们一起看书,一起在黄昏的小树林里散步。少年并不英俊,但有着聪慧的头脑和独特的见解,会帮我解一道道难题。
但那个男女绝对分明的时代,这样的行为无疑触动了人们过于敏感的神经。同学们神秘兮兮的眼神让我迷惑,老师的含沙射影让我恐惧,母亲的叹息让我自责,纷飞的谣言让我不堪重负。在苦苦的精神折磨里,我几近崩溃,更无法集中精力学习。最后那个少年终于被我决绝地挡在了大门外,从此横眉冷对。那天,我坐在屋后的黄土堆上绝望地大哭了一场。
六
与我同桌的颖,不仅长得漂亮,而且家境也十分宽裕。那天颖穿了一件天蓝色背带裙蝴蝶一样飞进教室时,一切都似乎走了样,人们的目光齐刷刷地集中到颖身上。教室里象炸开了锅,到处是啧啧的赞叹声。颖象一位美丽的公主,若无其事地坐在我的身边,而我顿时如坐针毡般难受。颖的亮丽衬着我的寒酸,那时我最大的愿望也许就是能拥有一条和颖一样的天蓝色背带裙。尽管这个愿望很奢侈,可当虚荣心开始膨胀的时候也就顾不上那么多了。
我低着头破例向母亲开口,声音因紧张而有些走调。我无法猜测母亲当时的表情,只是那一声长长的叹息让我至今记忆犹新。不管怎样,母亲还是从那微薄的工资中抽出十元钱,我知道那是全家人半月的生活费。
第二天恰好是周日,我揣着十元钱的梦想去了县城,几乎走遍了县城的大街小巷,最后终于如愿以偿为自已买了一条天蓝色的背带裙。
当我穿着新买的裙子高高兴兴上学时,如期的美丽并未青睐于我,人们的目光变得怪怪的。而忘乎所以的我却象一只蓝色的风筝在空中飘来荡去。终于有一天,风筝线断了,把我重重地摔在地上。那年的期末考试,我的成绩下降得令所有人吃惊。
七
那个炎热的午后成了我一生挥之不去的风景。也为我混沌的日子画上了休止符。
当时我正站在操场上,不知轻狂地疯闹着,就在我抬头的瞬间,猛然看到不远处的自留地里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在晃动,那不是母亲吗?母亲正拿着锄头给地里的禾苗锄草。太阳毒得象一团火,母亲不时把肩上毛巾拿下来擦脸上的汗水。这个炎热得连小狗都要躲在树荫下纳凉的午后,我的母亲却还要顶着烈日不知疲倦地干着男人干的体力活。如果不是上课的铃声响起,我真想跑过去为母亲擦一把脸上的汗水,以此来表达自已内疚的心里。但我更知道,我该如何报答含辛茹苦的母亲,那一刻我把拳头重重地砸在了桌子上。
在故乡的土地上,天蓝色的背带裙成了我耻辱的记忆,母亲汗流浃背的身影成了我永久的激励。
八
那个秋天的早晨,天空澄净碧蓝,阳光倾注在田野中,给金黄的稻谷涂上一层迷人的色彩,路边的白杨树在我的视野里一点点退去。
母亲用自行车驮着我,送我去十几里开外的县城去读书。我不知道母亲费了多少周折,求了多少人,才换来我的转学机会。我只知道我要逃离那恶梦般的日子,让自已重新来过。两年后,母亲为了我们几个孩子的读书,硬是把工作调到了县城,我们的家也彻底搬离了草屋。草屋的喜怒哀乐渐渐浓缩成一种记忆,故乡在我的眼中成了一道渐行渐远的风景。
此后二十年,我如游子般去远方求学,在异地他乡结婚生子,我渐行渐远的背影离故乡愈来愈远,那些欢乐的日子,那些伤痛的记忆,我只能把它塞在记忆的某个角落慢慢咀嚼。几度梦回,醒来时腮边却早已挂满了泪痕。
我儿时的故乡啊,难道你只能在我依稀的梦里闪现吗?
后记:
2004年暑假,我带着儿子从遥远的南国回到了北方,这次我决不能再错过回到儿时故乡的脚步。
那天小弟开着车载着我和妹妹踏上了归程。小弟,这个当年在故乡土地上,象野孩子一样摸爬滚打的玩皮小弟,如今已出落得一表人材。妹妹,你可曾记得,我们坐在田间池埂边欣赏落日余辉的那些日子,我想一切尽在不言中吧!否则你怎么肯在百忙中无论如何都要陪我重拾儿时的影子。
因为新修了高速公路,从前那看似遥远的故乡不过就十几分钟的路程。原来故乡近在咫尺,而我却几度梦回,从不敢轻易涉足,是怕触摸那些伤痛的往事吗?还是不忍回首那早已丢失了的童年。
小弟把车停在了路边,我只顾循着草屋的踪影而去,但哪里还找得到,二十年了,那个父亲和母亲象筑巢燕子一样垒起的草屋已几易其主,改头换面,变成了一座红砖青瓦房,我只能在依稀的土地上找寻似曾相识的影子。门前的小河长满了萋萋青草。路面加宽了许多,两旁招牌门扁早已揉进了时代的步伐。偶尔过往的村民,都是一些不再相熟的面孔。故乡已不再是我记忆中的故乡了,二十年的沧桑巨变,已物是人非,留给我的也只是熟悉的陌生。而我心中的故乡啊!早已随着我的童年成为一道渐行渐远的风景。
本文已被编辑[千山我独行]于2006-6-23 18:30:27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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