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父亲,一直是我规避的话题。因为从我懂得欣赏和崇拜异性开始,父亲便没有了理想中男人的魄力和睿智。很多次炫耀自己母亲的美丽能干,而不愿承认自己继承父亲的简单老实。
一
初春时回老家,父亲是让侄儿挽扶着到车站来接我的,那天,雨不停地下,父亲穿着一双大且旧的雨鞋,撑着一把破了洞的伞,满身泥浆地向我走过来。我推搡躲在身旁的四岁儿子,急切地说:“快叫外公呀!”儿子怯怯地叫了一声,父亲激动地伸出干枯的双手摸索着要来抱外孙。儿子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并迅速地躲开,我阴沉着脸追赶过去,正想狠狠地教训儿子一通,哪知他一头扑进我怀里,边哭边说:“妈妈,我要漂亮的爷爷奶奶!”我恨得牙痒痒,却不得不求这厮别再哭喊。父亲被侄儿搀过来,混浊的眼睛里充满无尽的失落。
二
其实,父亲年轻时,也曾“辉煌”过。
父亲年轻的时候,干活卖力,手脚麻利。追求母亲那阵,早上五点来钟就一个人打着火把跑到外公家(同父亲邻村)的地里挖红薯。待外公领着母亲到地里干活时,像头牛的父亲已经把一块土全掀翻,只等母亲捡红薯了。
父亲到外公家插秧,把村子里的青年全给比了下去。一个个都傻愣愣地在田埂上看父亲进行插秧表演。只见父亲弓着身子,左手分秧,右手点水插秧,双腿不停地往后移。听母亲说,扯秧的人一边为父亲甩秧头,一边大呼腰疼。
父亲的蛮憨劲让他如愿娶到了母亲,也让他有机会进工厂当上了的工人。
三
每到夏秋之交,暴雨如期而至。暴雨过后,天空零星地下着小雨,休假在家的父亲便戴上斗笠,腰挂竹篓,手持搓箕,一头钻进雨雾中。
暴雨过后的山野,连泥泞路都被冲洗得干干净净,“轰轰轰”地山洪声,夹杂着“呱呱呱”的蛙声,不绝于耳。
山洪不停地沿梯田跳跃而下,穿过高粱地,顺着红苕埂,奔泻而下。远远望去倒有几分瀑布群的味道。有的梯田还缺了小口,挂了无数的水帘。父亲就是冲着那些水帘去的。
水帘下边,鲫鱼、鲤鱼、泥鳅、鳝鱼等迎着涓涓细流,或在低洼处聚首嬉戏,或逆流而上欢呼雀跃。父亲没有一次失手,总是满载而归。
父亲捉鳝鱼的本领堪称一绝。有一次我们兄妹三人走亲戚,路过秧苗水田。走在最前面的父亲突然折回头,拨开我们,大步朝后面走去,我们只好跟着他倒走十几步远。只见父亲蹲下身子,边挽袖口,边指着水面飘散的几处泡沫,坚定地说:“这就是大鳝鱼吐的水沫。”我们趋身一看,在几排二十多厘米高的秧苗根部,果真有几处泡沫。父亲叫我们看隐约在泡沫下面的洞口,并用右手食指顺着洞口往下钻,旋即又用左手拳头堵在一米左右的一处洞口,双臂缓缓收拢。我们惊奇地发现,鳝鱼的一截尾巴慌乱地拨弄了几下水面,倏地又钻入泥里。霎时,只见父亲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成钳状,狠狠地挖进水田里,左手空出来掐下去。父亲的双手在水田里捣来捣去,膝盖抵住田埂上的泥地,约摸一分钟,一条尺余长的鳝鱼被父亲牢牢地抓在手里,父亲一边叫我扯桑树皮,一边捏住鳝鱼的头部,使劲地摔打鳝鱼的身子,直到它乖乖地被拴住为止。
全村的人都为父亲没有下田,在田坎上就擒到一条重达八两的鳝鱼而兴奋。那些天,我一个人偷着在水盆里练擒拿技术,可惜我始终没能抓到一条像样的鳝鱼,真的应证了父亲的那句老话“丫头终究只是丫头”。
四
父亲是个乐天派,再穷的日子,小曲也不离口,特别是口哨吹得那个响哟,母亲说几山几凹都能听得到。父亲经常带我去单位吃好吃的,有时为了早点赶回家,父女俩连夜赶路。几十里的山路,父亲挑着两个大箩筐,一头装着我,一头装着在单位节约下来的大米。我困了就蜷缩在箩筐里睡觉,朦胧中听到父亲把那些不知名的小曲反复吟唱。快到家了,父亲开始吹响亮的口哨。这时,不管是深夜几点,母亲都会从茅屋里走出来迎接我们,一边嗔怪父亲:“半夜三更还吹得那么响!”,一边又来抱我:“这丫头片子很会享受!”
父亲在单位里是个班长,年年被评为先进工作者,奖状比我们兄妹三人加起来还多,可是在家里是个不折不扣的“趴耳朵”,什么事都听母亲的。大小二季、插秧打谷、人情客往、买卖换工等全是母亲做主。
那时爷爷是个罐子,奶奶勤劳爱唠叨,我们三兄妹纷纷跨进了学堂。母亲操持一家子累得不成形,看着其他家的男人在家挑大梁,母亲还是不停地埋怨父亲太老实,只知道动蛮力。但有一件事还是让母亲一辈子都感动。
母亲在生下三弟后,身体虚弱,村里的妇女主任却催促母亲做绝育手术。父亲瞒着母亲,自己去开了个全村人的先河,男人替女人做了绝育手术。回家时,父亲提着政府奖励的一斤猪肉,吹着钻山的口哨,脚刚踏进家门,就被奶奶骂得七荤八素。每说到这事,母亲的眼眶里都有幸福的泪光。
父亲老实本份,对工作任劳任怨,可是脾气特别暴躁。哥小时候特别不听话,养成游手好闲的坏习惯。有一次,惹怒了父亲。父亲顺手操起一根大拇指粗的黄荆条,狠狠地抽打了几十下,打得哥唉哟哎哟好几天,荆条也散落一地。
人家都说“黄荆棍下出好人”,但是黄荆棍下的哥却没被打成“好人”。哥经常气父亲说“老子英雄儿好汉”,言下之意就说“儿不英雄父之过”。这时,父亲就在一旁狠狠地吸纸烟,用混浊的眼光盯着墙角的黄荆条发愣。有时也无可奈何地同母亲嘀咕:“这出钱为公德,儿子女儿一样地教育,为啥就两个样。”父亲母亲终没个结论,于是就只有唉声叹气。
五
父亲老了,因为年轻时做铁匠的淬火工作用眼过度,现在视力几乎为零。但是,父亲总是每天早上四点来钟就起床,一个人摸索着揭开煤火盖,替母亲倒汤圆料子,甚至清洗桌布。等到六点钟才把母亲叫醒,准备卖汤圆。
父亲眼不好使,可是记忆却不赖。母亲的现金、存折、证件全是父亲保管,两间屋子被大小家什塞得满满的,父亲却记得清清楚楚。劝父亲和母亲安享晚年,父亲却说:“儿子不可靠,不能增加女儿的负担,万一遇上大病,退休金帮不上忙!”
父亲本有哮喘,加上抽烟抽得厉害,身体每况愈下。母亲几次动真格帮父亲戒烟,父亲固执地说:“叫我戒烟,把我的命割了。”母亲只好作罢。爷爷去世前咳出一盆子似血非血的秽物,医生说那是爷爷长年吸烟加上严重哮喘而致坏死的肺组织。全家人都被那一幕吓坏了,受此情此景触动的父亲自此之后再也没摸过纸烟。
六
“妈妈,帮我照张像”儿子戴着一顶破斗笠,左手里拎着一只空竹篓,右手还做个“v”字型。
我无奈地笑笑,刚要按下快门,儿子嚷道:“妈妈,快叫外公和我一起照!”
父亲颤巍巍地蹲下身,没想到儿子伸出右手扶住外公的头,踮起脚尖,小嘴唇送上去,斗笠盖过去。
我换了个正面角度,按了快门。定格了,父亲真的醉在外孙的亲吻中。
-全文完-
▷ 进入大仲子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