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麦穗儿黄了。”水旺扭头对梅子说。

“是的，麦穗儿黄了！”梅子附和着水旺说。

“你听，麦穗儿正在爆裂呢，霹哩啪啦响着哩；使劲儿吸口气，能闻到成熟麦穗的香气呢。”水旺无限神往地说。

“嗨，看把你能的！离好几千里地，你耳朵咋这灵，鼻子咋这长哩？”

水旺和梅子是在深圳的一个楼顶上说这些话的。天气闷热，他俩坐在楼顶纳凉，远处的海风徐徐吹来，穿透了他们的身体，很爽快。星汉低垂，仿佛唾手可摘。梅子心情很好，水旺却心事重重的样子，带累的梅子心情也慢慢地郁闷起来。

“我知道你想回家，收麦子。可是，你算过账了没有，几千里地跑回去，路上花销，加上耽误的工资，好几千块呢。就那几亩地，不如给寄些钱回去，爹娘雇人也好，雇收割机也好，把麦子收到家里就成了呗。”

水旺轻轻摇摇头：“你不知道庄稼人对麦子的感情呢。土地就好比庄稼人的娘，麦子就好比庄稼人的儿，哪有雇人生儿的道理呢？再说，钱寄回去，爹娘根本舍不得雇人呢，俺娘有病，就爹一人里里外外操持，顾不过来呐！”

梅子在这家写字楼里的一个公司做文员。梅子是城市长大的姑娘。父母死得早，跟着叔叔婶婶过，叔叔常年不在家，婶婶对她很刻薄，梅子很凄苦。高中毕业后，梅子独自跑到深圳闯世界，认识了保安水旺。水旺朴实的像刚抽穗儿的红高粱，还带着泥土的芬芳，梅子很喜欢。水旺对她很关心，梅子慢慢体会到了亲人般的温暖，就和水旺好上了。她没在农村待过，自然不知道农村是怎么回事儿。可是梅子知道，水旺的犟牛筋又上来了，逢这时，明知他不对，也甭想说服他。话说回来，梅子还不就是喜欢他这股犟牛筋气儿吗？既纯真又可爱，梅子对水旺不仅是恋人，还有种母亲情怀。

梅子说：“好吧，我请假，陪你一起回家收麦！”

二

水旺真真切切地闻到了麦子的香气，真真切切地听到了麦穗儿轻微的爆裂声。他觉得自己接上了地气儿，身体里胀鼓鼓的，旅途的疲劳一下抛到了九霄云外。水旺爹来接水旺，水旺指着梅子说，爹，她叫梅子。水旺爹冲着梅子笑着点头，接过梅子的手里的包，也不说话，兴冲冲走在前面。水旺小跑两步撵上爹问，爹，俺娘她可好？水旺爹点点头说，还好。到家就知道了。

水旺娘在门口笑吟吟地迎接他们，水旺把梅子推倒娘跟前说：“娘，她叫梅子，您老人家的儿媳妇。”梅子大方地上前喊了一声：“娘！”娘呵呵笑着，抚摸着梅子的手，梅子的脸，梅子的鼻子，梅子的眼睛，满眼满脸的欣喜。梅子感到，娘的手掌铁般坚硬，但是很温暖。水旺爹说：“好咧，好咧，娃刚回来，饿咧，困乏了，还不快给娃们做饭，吃罢饭让娃们么美美睡一觉。”水旺说：“爹，不累呢。吃罢饭咱就割麦吧？”爹说：“先吃饭，吃罢饭再说。”

娘下厨做饭，一会儿的功夫，飘出麦秸燃烧的清香气儿，烟囱里冒出淡淡的炊烟。这香味儿，这缕缕炊烟，水旺感到很亲切，也很激动，这才是自己的家啊。深圳很大，很富裕，但是不属于自己，在那里，他是飘在空中的浮云，轻飘飘的。只有到了家乡，踏到了家乡的地面上，心里才稳当、踏实。他忽然明白，他急匆匆地赶回来，并不是想割那几亩麦子，他就是想听麦穗儿爆裂的声音，闻麦穗儿的香气儿，看自家屋里冒出的缕缕炊烟，吃娘亲手做的家常饭。

饭菜很快端上来了，凉拌面，只有麦收才吃的面。凉水过了，捣一碗蒜泥，倒入醋、酱油，淋上些香油，加一撮芫荽，再拌上顶着黄花的嫩黄瓜丝儿，很爽口。水旺结结实实吃了一海碗，拍着肚皮说：“吃上娘的这碗干捞面，给个县长也不换呢。”娘抿着嘴笑，把他们吃罢的碗拾掇下去。

水旺拿顶草帽扣脑袋上，墙上摘下爹早已磨好的镰刀，对爹说：“爹，你和娘歇着，俺割麦去呀。”梅子说：“我也跟你去！”水旺爹说：“老热，你就在家呆着吧。”

三

太阳明晃晃的，白得耀眼。麦地里蒸腾起灼人的气体。水旺看一眼起伏的金色麦浪，往手心啐口唾沫，开始割麦。麦穗儿在他手下哔哔啵啵地响，麦窠里不时有蚊虫嗡嗡吵叫，水旺心里忽然没来由地生长出些烦恼。娘的药吃完了，爹去县城给娘抓药，就水旺一人割麦，远远近近，除了麦子，就是水旺自己。

“水旺，水旺哥……”炎热的气浪里传来梅子的叫声，声音被热浪烤成水蒸气儿，蒸发在麦窠里。

水旺脸上写满欣喜，抬起头说：“爹不是让你在家呆着吗？跑来做啥？”

梅子也不吭声儿，盯着水旺看。水旺的脸晒得红扑扑的，挂着晶莹的汗珠儿。梅子取出毛巾，按下水旺的头，擦水旺脸上和胸脯上的汗珠儿。梅子离水旺很近，涨鼓鼓的奶子顶着水旺的鼻尖儿，体香被阳光蒸发得淋漓尽致，直往水旺的鼻孔里钻，掩盖住了麦穗儿的香气。水旺忽然心猿意马，扭过头，眼睛扫在很远的地方，说：“大晌午的，你还是回家歇着吧。啊，等傍晚凉爽一些了，再跟爹一起来运麦。”

梅子微笑着，不说话。梅子不说话，就知道水旺想些什么。水旺看着梅子的笑模样，就知道人家看到他心眼里去了，脸就红红的了。他觉得自己真窝囊，一点儿鬼心思，轻而易举地就让梅子看穿了。水旺继续弯腰割麦，边割边对梅子说：“拢共就四亩麦子，俺自己两天就割完了，你快回吧，别给俺添乱了！”

梅子剜了水旺一眼说：“那我就回啦？”水旺也不抬身，背后摆摆手：“回吧回吧。”听梅子走了，他才直起腰，看着梅子袅袅婷婷的背影，怔怔的。梅子的腿很修长，走路的姿势很优雅，水旺看她的眼光有些贪婪，有些色。忽然，梅子回头，冲他嫣然一笑。水旺的脸腾的红透了，赶紧蹲下身子割麦，心里扑通扑通乱跳。

水旺刚开始割得很慢，割着割着就找回了感觉，割得快了起来。日头偏西时分，已经割了半亩多地了。

水旺去深圳打工已经三年了。去深圳之前，在家干了两年农活儿。他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娘成天病歪歪的，钱都折腾光了，不可能再供他复读了。他是爹娘唯一的孩子，爹的意思他就留在家里，侍弄那四亩地，攒些钱盖两间房子，娶个媳妇居家过日子，庄户人家，还图个啥哩？水旺也不说啥，就呆在家里。他常常感到很苦闷，看着天上飘移不定的云彩愣神，想村子以外、县城以外以及省城以外是个什么样子？想着想着，心里便不安稳了，疯长出一些欲望来。

有了欲望的水旺，便在静静的日子里弄出了一些不平静出来。脸色总是郁郁的，心事重重的样子。因此，在艰辛的静静的日子里，又加入了些沉重的因子。他认真想着往后的日子，觉得悠长的望不到头，心里便充满绝望。绝望的日子令水旺愈加地难以忍受。

终于，父亲觉察出了水旺的沉重和绝望，口气说，旺啊，你想出去就出去吧，别把自己给憋闷坏了。水旺于是就跑出去了，跑出了县城，跑出了省城，一下子就跑到了深圳。

当水旺感到口渴，从热气腾腾的麦田里直起腰时，看到娘在田边冲他招手，提着一个小瓦罐。娘从瓦罐里倒出一碗绿豆汤，捧给水旺。水旺一饮而尽，绿豆汤甜丝丝的，喝到心里了，浑身上下透着爽快。

四

远远的，天空飘着一大朵墨色的云彩。水旺看着云彩，不能断定是不是就向这里飘来。水旺割麦的第三天了，剩下最后半亩麦子。

水旺和梅子确定后天回去，爹去县城给梅子买礼品。水旺说不用买啥礼品，深圳啥没有哩？爹阴着脸说，深圳有是深圳的，俺买的是俺的。梅子说，你就叫爹买去呗，买啥我也喜欢。爹白了水旺一眼，兴冲冲地走了。梅子拿出一叠钱，示意水旺追上爹，给爹带上。水旺接过钱，没有追爹，悄悄塞在娘的枕头底下。

今天割的麦子还没有运回去。梅子跟在水旺的身后，给麦子打把儿。麦芒扎得她手掌又痛又痒，她咬牙坚持住。她心里想，这世界上最苦的恐怕就是农民了。天燥热，她解开胸前的两粒纽扣，低头便能看见自己的ru*房脱兔般地跳来跳去。她的ru*房很丰满，即坚挺又柔软，乳沟之间可以夹住一支笔。她很为自己的ru*房而骄傲。今天不知道咋回事儿，对自己的ru*房忽然莫名的生出了些许惆怅。她加快了捆麦子的速度，用超强的体力劳动，压抑心中不期而至的惆怅。

那一大片黑云悠悠荡荡地飘过来，吹来一阵凉爽的风，空气中充斥着一股土腥味儿。远远近近的麦田里忽然出现了许多马车和手扶拖拉机，男人、女人们在呼叫着，能听见女人在骂自己的男人，骂得很亲昵，边骂，边把麦捆往自家的车上装。

水旺心里有点儿慌，爹还没回来，娘又有病，谁来把麦子运回去呢？他站起身，对梅子说：“梅子，要下雨了。你抓紧捆把儿，俺去套挂车！”梅子扶着酸楚的腰肢说：“那你赶紧去吧。”

墨色的云朵已经压在头顶，风也跟着起来了。麦子随风舞蹈，哗啦啦地大声喧嚣着，深深弯下腰。燕子们超低空飞行，从麦尖儿上掠过，天眼看着就暗下来。

水旺忽然看见，娘赶着马车向麦田走来。娘病怏怏的身子，仿佛好了许多。她头顶一方毛巾，笑吟吟地在田边停下车，往车上装麦子。水旺赶紧跑过来，大声对娘说：“娘，你歇着吧，我来。”娘不理他，只管往车上装。麦子堆高了，娘和梅子就站在车下抛麦个子，水旺在上面垛。很快，麦子就全部装上车了。

天完全暗了下来，蚕豆大的雨点儿劈里啪啦地从天上落下来，形成厚重的雨帘。麦田里一片叫喊声。水旺的鞭子急急抽在马背上，马儿恢恢叫着，在泥泞的路上跋涉。村口转弯时，马车陷进一个被雨水填满的凹坑里，往一边侧歪，水旺娘下意识地用肩扛住。“轰”地一声，马车侧倒了……

水旺一下没反应过来，愣住了。还是梅子反应快，大声喊：“水旺，水旺，娘压在车底下了！”水旺的脸一下变得惨白，大声叫道：“娘，娘，娘……”

五

“想开点儿吧。按说呢，你娘早就该走了。她得的是肝癌，晚期。医生说，她最多还有两个月的寿禄。正好，你们赶上给她送终了。梅子啊，你们娘俩儿有缘哩。”爹吧嗒着旱烟锅子说。

“不！俺不信，这两天，娘不是都好好的呢吗？”水旺哭泣着说。

爹说：“唉，你娘怕你难过，强打精神呢。每天晚上，她都疼得满炕打滚，她咬着牙硬挺着哩，嘴唇都咬烂咧。这倒好，没死在病上，倒让车给压死了。人啊，谁知道咋个死法呢。”爹的脸被烟雾罩住，朦朦胧胧的。水旺忽然发现，五十岁出头的爹忽然间变得非常苍老了，苍老得很残忍；苍老的脸上浸满苦涩，苦涩的很无奈。水旺心里涌出一股无以名状的悲哀。

风在窗外刮着，呼呼响，吹开了天上的云彩，吹黄了麦穗儿，吹皱了门前的一汪池水，吹得娘棺材前的纸货啪嗒啪啦响；吹得爹的脸上长出层峦叠嶂的皱褶。

娘的棺材就放在堂屋。娘的音容笑貌还浮现在水旺的眼前，水旺不相信娘就这么去了，他总感觉这是一场梦。是啊，梦。人生，可不就是一场梦！

娘灵前的蜡烛被风吹得忽闪忽闪的。隔壁的牛在吃草，磨牙的声音很响。它在消磨着这苦难的岁月，岁月在它的消磨下愈加显得沉重。

娘死后的第三天早晨，缕缕轻风吹开了漂浮的雾岚，爹把娘埋在一个向阳的山坡上。爹浑浊的眼睛滴下几滴眼泪，对着刚刚隆起的土堆说：“娃他娘，你安心地去吧，别走远了，等着我，啊？”

水旺一下扑到娘的坟上，双手深深插进坟堆里，撕心裂肺地号啕大哭：“娘，娘，你听见俺喊你了吗，听见你的水旺喊你了吗……”

六

月明星稀的夜晚，水旺和梅子坐在深圳写字楼的楼顶。银汉低垂，伸手可及。俩人肩并肩坐在一起，梅子温柔地搂着水旺，耳鬓厮磨。梅子轻声说：“娘去也去了，甭想那么多了。娘去了，还有我呢！”

水旺紧紧抱住梅子，泪水涌了出来：“俺是担心爹。娘走了，他自己咋过生活呢？”

梅子说：“爹不是说了吗。要他离开家乡，就是把树连根给拔了。树连根拔了，还能活吗？”

回深圳前，水旺让爹跟他一起走，爹就说了以上的话。爹还说，俺走了，你娘她咋办，孤单凄惶的，谁来陪哩？

水旺不再说话，慢慢平静下来。俩人默默坐了许久，梅子忽然想起什么，问水旺：“水旺哥，回家几天，怎么没有听见咱娘说过一句话呢？”

水旺猛地低下头，双手捂住脸，眼泪却从指缝间滚了出来，随着眼泪溅出一句话：“俺娘，俺娘是聋哑人！”

梅子一下惊呆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那，那娘怎么能听懂你和爹说得话呢？”

水旺呜咽着说：“俺娘……俺和爹说的每一句话……俺娘……她都能……都能看懂呢……她是俺娘，俺的亲娘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