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我离开的多久,走的多远,故乡的那条小河,都会隔着时空潺潺地流到我的梦境里来……
故乡是一个偏僻落后的小村庄,没有一处名胜古迹,值得记忆的是村子后面的那条小河。其实它很普通,没有人知道它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甚至连名字都没有,但在童年的我看来,却是家乡人的一方乐园。
青青石板桥
河上有一座简易的石板桥,是用几块青黑色、长方形的大石块搭架而成,刚刚高出水面,两岸的人们从这里来往,也供两岸的女人们洗衣服。
那时家里吃水都是用桶在小口井里提,很费力,洗衣服就更不方便,所以人们都爱把又大又厚的衣服和床单拿到桥上去洗。
“三个女人一台戏,”这么多的女人到了一起,可成就多少台戏啊,她们刚说了这家娃子乖、男人懒的话,又那家媳不贤、子不孝地聊个没完,家长里短、“小道消息”层出不穷,或怨或骂,嘻嘻哈哈叽叽喳喳的,爽朗惬意的笑声如串串圆润的雨珠,一拨一拨地顺着石板滚落在清清的河水里。
我洗完单薄好洗的衣服后,就自顾自地玩开了,把脚扎在水里,任游来的小鱼虾舔啄我的脚丫,我悄悄地用手去接近它们,双手一碰,掬上来的是一捧滴滴答答的清水,这群小机灵早窜的无影无踪了。
为此我可没少被弟弟和小伙伴们嘲笑,很少有得手的时候,最多捉个呆呆的小虾米,他们却和大人一样游泳、捕鱼,很在行的,尤其是河水上涨的时候,他们捉的成盆的鱼、虾、蟹是餐桌上丰盛的美味。我的弟弟,每次满身泥巴地回来,手里都带着辉煌的战利品——鱼、虾,甚至还有乌龟,在我们惊奇的目光中,他骄傲得像得胜的将军似的。
“咯咯咯咯……”
母亲她们还在乐着,这里是女人们的天下。平常大家在自家忙碌着,方圆左近的都没机会聚,这时候见面了可以好好唠唠,因此她们总有说不完的话题。慧丽姑是最文静的人,她麻利地洗完衣服,就开始耐心细致地梳洗她又长又黑的辫子,简直是一条黑瀑布,我下意识地揪揪自己总也长不了的头发,认定了头发长的女人最温柔最漂亮,而姑姑也真是美人,乌溜溜的大眼睛忽闪着,像会说话一样,嘴角两个深深的酒窝里,盛满了醉人的笑意。
“慧丽,快出门(结婚)了吧?”红鸽嫂子也被这一头秀发吸引住了,忍不住从她们的话题里转移了出来。
“还早呢。”慧丽姑抿嘴一笑,一朵红晕立刻飞上两颊,旋即就低下了头,但我看见她羞涩的笑里,有很幸福的意味,就像我终于得到了母亲承诺给我的东西一样。
慧丽姑的未婚夫是一个转业军人,我见过的,虽然听人说家里很穷,但高高大大很好看,我还见他们两个偷偷地手牵手,甜蜜地笑着走着呢。
“看把人家说的脸红了吧?呵呵呵呵……”又是一串串舒心的笑声,飘荡在河面上,惊得几只大白鹅和鸭扑棱棱地向东飞的好远。
洗出来的衣服快干了,在垂柳之间扯的绳子上“哗啦”着,在河滩上散落着,远远望去,各色各样,花花绿绿,如草地上盛开的五颜六色的野花,河风吹来,空气里弥漫着阳光和皂角明朗的清香。
几个在河坡里放牛的孩子,牵着肚子吃的鼓鼓的牛到河边饮水,牛把头扎到水里一个猛吸,好半天才抬起头来,嘴角甩着没来得及咽下去的水珠,满意地咂巴着,摇头摆尾地,被主人拉走了。
远处抽水机在轰响着,那是人们在抽河里的水灌溉庄稼。
小河流水
小河水哗哗地流着,唱着一曲曲动听的歌,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地方!
岸边垂柳婆娑,水草在河滩里随意地疯长着,白毛红脚蹼的鹅和灰鸭在水里肆意地嬉戏追赶,鸳鸯鸟悠闲地在水边栖息,相互梳理对方的毛,成群的鱼虾在河里游来游去,有远道而来的渔翁划着小船,机警地注视着河面,一次次地放飞船头上敏锐的鱼鹰。
盛夏,白天是孩子们的世界,满河里都是光身子的孩子在捉鱼、摘菱角、打水仗,欢笑声、泼水声把鸭和鹅追的满河里飞。到了夜里,辛苦劳作了一天的人们,会“扑通、扑通”地跳下河,用晒的热乎乎的河水,洗去满身的灰尘和疲惫,回去高枕无忧地睡到大天亮。
深秋,河水更加澄碧,如伊人纯净的明眸。
严冬时节,河面上结着厚厚的冰,胆大的男孩子在上面小心翼翼地走动,借机显示着自己的勇敢,我在边沿处刚站站,就两腿发抖,心提到了嗓子眼处,我身体力行地理解了“如履薄冰”的含义,只有站在一边羡慕他们的绝技了。还有一些小伙伴在比赛“打冰漂”,那顺手抛出的石头瓦块,如离弦的箭一样,快速地顺着冰面哧溜溜地划向远方……
我怎么业也没想到,这条滋养了多少辈人,让我们大人孩子深深爱着的小河,竟然也有让我恨的一天。
那天慧丽姑的母亲——灵婉奶奶和她未婚夫哭的死去活来的情景,让每一个在场的人都相继落泪。
母亲告诉我,慧丽姑投河死了。
原来她妈妈非让她退婚,嫁给河北岸那户比较殷实的人家,那是一个矮小猥琐的老男人,但那男人有个傻妹妹,可以给慧丽姑的弟弟换亲,守寡多年的灵婉奶奶怕唯一的儿子打光棍,才执意要这样做的。换亲和转亲的习俗在贫穷的地方,是不足为奇的,但是多少年来,违逆父母的安排,又被小河水吞噬掉生命的,只有读过书、上过高中的慧丽姑啊,我们是多么不愿接受这个事实!
一个水灵灵的生命就那样一夜之间不见了,那样清凌凌的水也会杀人么?我不相信,那个给了我几多欢笑和快乐的小河,怎么舍得把美丽善良的姑姑给害死了呢?从此,再也没人给我缝制散发着朴素气味的精致香囊了,没人给我配制五彩丝线,套在脖子上、手腕上和脚踝上辟邪了,没人给我讲好听的故事了,没人和我一起洗衣服了,只剩下一条乌黑油亮的大辫子,在我的泪花中来回不停地晃动,我噘着嘴巴、跺着脚、淌着眼泪地咒骂起那条翻脸无情的小河。
小河水也在呜咽……它在委屈么?
小河水年复一年地流着。随着岁月的增长我才明白:凶手怎么会是它?又怎么会是灵婉奶奶呢?
苍苍芦苇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每当我听到这首歌时,就想起了故乡河滩里的芦苇,那是小河边最壮观的风景。
河北岸那片苍茫的芦苇,长大后才在《诗经》里,知道了它有一个很拗口但很诗意的名字叫“蒹葭”,而且知道它是《诗经》里最令人心痛和心醉的草,那是一片茂盛的“森林”,密不透风,如一座不可攻破的堡垒,充满了神秘之感,难怪电影里演的抗日军民在芦苇荡里斗鬼子,那么痛快解恨。如果在里面玩捉迷藏,那一定很好玩,不像我们在村里,无论藏的再好,三下两下就被揪出来了,而这里会躲的很严实,我敢说就是机敏眼尖的小明也难以很快地找到目标的,天,从东到西,无边无际。我们跃跃欲试,但平常的时节,是不轻易进去的,听大人说里面久没人去,又很潮湿,一定藏着蛇的,那东西听着都脾寒乍冷,起鸡皮疙瘩的,谁敢进?只远远地观赏着它浓浓厚厚的绿。风起处,它们随风起伏,风过去,它们又挺直了腰杆,如一群亭亭玉立束绿裙的女孩子,跳着忧伤而飘逸的舞蹈。
大概五六月份,芦苇就开花了,灰白带亮光的,在阳光下煜煜闪烁着,它们高举着松蓬的花朵,如挥舞着一面面小旗帜,又好像一个依门而立的女子,挥舞着白色的手帕,召唤着远方的亲人快回来,目睹此情此景,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恍惚和迷茫,我的眼光就越过芦苇迷离起来,万分神往的样子如回到了千万年前的古代。
有人说:蒹葭是美丽的守望者,年年岁岁孤独而寂寞地守候着一方水土,当我求学归来,望着依水而居的它们,感觉它们就是为我和所有离家的游子而守候着;当慧丽姑走了后,我又觉得它们就是那高大的军人变的痴情者;当父亲离我而去的时候,我会泪眼迷蒙,凝望着在夕阳下披上一层凄迷色彩的芦苇,久久地一句话也不说,世界已不复存在,我也做了其中的一个坚定的守候者,父亲,只要能等来您的再度回首,我情愿为您守候成一株苍苍的蒹葭!
暮秋时节,我们不再顾忌大人们关于蛇的劝告,放了学扔下书包,就三五成群地散进了漫无边际的芦苇荡里,我们要剪下老了的芦花,让大人们给我们编草靴,隆冬时节,厚厚软软的草靴,不仅能踩泥踏雪,还比母亲做的布棉鞋格外暖和,所以当一片片白花在河坡里飘摇的时候,我们的欲望早被招摇起来了。可是一钻进去,才知道自己是多么的渺小,它们魁伟地矗立在我们面前,须仰视才见,更别说要够到花了。其实大人不让我们进来,他们也不能随便进来,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怕把芦苇糟蹋了,富有韧性的芦苇可以编成席子,夏天铺在床上格外凉爽。我们为了避免折断,只好小心地把它们拦下来,另一个小朋友拿出剪刀剪。而且还要时时胆战心惊地提防脚下是否有蛇,常常害怕它会顺着脚后跟忽地爬到身上来,所以后背发凉、头皮发麻、魂不守舍地在里面冲锋陷阵,苦不堪言,时不时地呼喊着彼此的名字,这样可以相互壮胆,一呼乱叫的情状,常让我们忍不住地哈哈大笑起来。
等大家出来后,人人抱着满怀的毛绒绒的芦花。千辛万苦得到的收获,弥足珍贵,如获至宝的我们,相视一笑,喜滋滋地踏着暮色回去。
芦苇青了一年又一年,依然苍翠繁茂,如一个不食人间烟火、永远年轻鲜活的女子,大自然的风霜雨雪,没有在它们身上留下任何沧桑衰老的印记,我们却在长高、长大,为了学习、为了生活各自走出去,在每个思念故乡的日子里,依岸傍水的芦苇,都会成排成排地涌来,梦,都是绿色可掬的。
村后那条小河,日夜哗哗地流着,倾听着它的吟唱,我一天天走向成熟。它是我永不褪色的记忆。
本文已被编辑[古草]于2006-6-22 15:14:09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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