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月半，是鬼节，又叫“亡人节”。我在家里劈柴禾的时候，一只蚱蜢跳到我肩上，我用手轻轻就把它捉住了。它全身碧绿，令我感到惊奇。我原曾也捉过绿嫩的蚱蜢，但都是小小的，没有这么大。我准备把它掐死，去喂鸡。婆婆慌忙地把我拦住：“不要弄伤它，它是你爹，它在和你亲呢!”我心跳了一下，这怎么会是我父亲呢？我父亲去世十多年了，现在怎么变成一只如此的虫子了？它一点也不害怕我，在我的手里轻轻地爬来爬去，用触角抚摸我的手掌，它几乎忘记了去飞走。我的眼睛潮湿了，它果然是我的父亲么？婆婆慈祥地给我解释道：“今天是鬼节，他是回来看你的，一年就只有一次。”哦!果真是父亲看我来了。

我和父亲相处得太少，他去得太匆忙了，我脑海里已模糊了他的影子。我记忆不大好，伤口就越来越大。父亲狠狠地喝了一口酒，就狠狠地瞪着我们，他的目光乞求我要好好读书。我的成绩就是被他这样的目光拉了一把，才狠狠地冲到前面去的。老师和同学都为我的进步吃惊，我不小心就成为了我们那所差得不能再差的学校里第一名大学生。学校用最大的红纸把我的名字贴在乡闹市中最热闹的墙壁上。我知道，是爹在暗中推了我一把。

婆婆轻轻地接过蚱蜢，小心地掂在手里，仿佛她真的是捧的父亲。她虔诚地把它捧到神龛上：“它会自己飞走的。晚上就给他烧纸钱吧!他大概要到丰都城去。”我对婆婆的话半信半疑，果真，当我去隔房拿筛子的时候，只有转背的时间，那只蚱蜢便不见了。父亲的影子又一次从我的身边失去，我的心好生沉重——我心里不大能忍受父亲变做一只虫子就这么匆匆见我一面。

我是知道四川丰都的，丰都里有座鬼城，现在成了著名的旅游胜地。如果父亲去了那里，他又会隐藏在什么角落里呢？他生前本分，老是受人嘲弄，现在居然变成一只虫子来看自己的儿子，也不知道受了怎样的委屈!

——我是无能如何要为父亲烧纸钱的。父亲一生都鼓励着我，在另一个世界里还注视着我。父亲以一只虫子的姿态落进我惘怅的心里，又从我惘怅的心里飞出去。他默无声息地飞走了，也许他挺放心，我已经长大了。

晚上月色正浓，徐徐地落满了阶台，竹叶袅袅，路面上洒满了斑驳的影子。我和婆婆端着茶盘，(上面摆着肉、酒、茶、饭；还备有香、纸。)出了四合小院，径自朝村口的小桥去烧纸钱。农俗中称之为“烧月半纸”。

纸钱点着，婆婆虔诚地插上香，又把茶盘里的肉、酒、茶水、饭等供品浇到地上。随后，婆婆命令我跪下：“列祖列宗就在前面了，我们跪拜吧!”我想父亲也在其中，便依言跪下了，并作了三个揖。

婆婆又说了一些祈祷的话，喃喃许久，这才戚戚而还。

回家的路上，突然一只蚱蜢又跳到我的身上，婆婆的眼睛显出许多惊喜的光芒：“显灵了，你爹又来看你了。”

后来，我又知道一些关于鬼节的情况，每年的农历七月十五，家乡的人们便会叩拜这个日子，家家户户都烧纸钱，摆上供品，寄托对已故亲人的思念之情。但是，我不曾想像到婆婆会因为一只虫子就仿若看见了自己的亲人。那一刻，我的眼睛格外潮湿。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