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家与乡情]苦泥巴海俊

发表于-2006年06月21日 晚上7:32评论-13条

我不知道太阳西下会有那么悲壮景像,会把整个田峪染得通红,像滴了许多鲜血。红红的满圆恹恹地滑落进山垭的背后,光线凄凉地昏暗下来。晚风也跟着起来了,山坡上的茅草被吹得“咝咝”地响。我深情地依偎在村口古老的柳树下,像一颗颤抖不已的小草,眼睁睁地望着妈妈的背影消失在山间的小路上。妈妈走了,头也不回,看也不看我一眼。

我的眼泪流干了,悲痛让我忘记去追赶妈妈。我拉着老二的手,生怕他踉跄着脚步会让他弱小的身子摔倒在地上。

离开妈妈的滋味大抵就是这样的,仿佛是上帝践踏了我们童年的摇篮。

不知道是怎么回厢房的,婆和爷沉沉地蜷缩在火塘旁,火光跳跃地映在他们苍老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会拉得如此悲痛了。

“这日子该怎么活呀?”

婆捏了一把鼻涕抹在鞋帮上,轻轻地唏嘘起来。爷似乎没听见,迷茫的眼睛望了我和老二一眼,喉结骨咕咕地响,半天才问我们:“吃点饭吧!包谷粥很香的。”

家里吃包谷粥已经快一个月了。开始吃起来是很香的,而且还能顶饿。不过餐餐如此,粗糙的包谷粥就像毛刷在喉咙里刷动,很难下咽。

老二瞟了一眼锅里,失望地摇了摇头。我也没有心情去吃,只好说:“不饿!”走进里屋朝床上一躺,恶气声声地睡了。

只听见爷在外屋提大嗓门叫:“小崽子,嫌吃食差!?没爹没娘的,往后日子还难哩——呜呜呜。”

天啦!爷哭了,像拉风箱一样一张一吸。又听见家中大黄狗“汪”地大叫一声,大概是因为大黄挨在爷的火头上被踢了一脚。我双眼一眨,泪水又无声地滑落下来。

那一夜,我几乎没有合眼,强烈的悲痛将我的心塞得满满的。我看见月亮从窗棂上凄凉地滑落下去。

日子还是要过的——婆天未亮便急匆匆地爬起来准备一家大小的饭,烧水洗脸,煮食喂猪。还得招呼我和老二起床,乘着雾色不散就把牛儿牵上了山。秋天的天气很暖和,婆赶紧把一年的油袋子装满,种下乌黑乌黑的油菜籽。放工回来,又要带一回猪草。顾不得疲惫和劳累,忙着家务直到深夜,常常还要披着月色去门前的水沟里洗衣服。婆就像一架永不停息的机器,时刻忙碌着。

爷是解放前的私塾先生,文化人拿不起锄头。只好悠闲着,他便整天拿着乌黑锃亮的紫竹烟杆,装着一锅旱烟坐在门槛上叭哒叭哒地吸着。屋子里永远都充满着烟草味。门槛是枞树做的,中间深深地凹了下去,显得斑驳陆离而又光滑。

我还得去上学。

上学的路上,我每每都要经过邻舍毛二的菜畦。菜畦是用篱笆隔着的,一年四季有新鲜的瓜果。篱笆墙很矮,我轻轻一跳就越过去了。

家里的包谷粥我早就吃厌了,喝了两口便罢碗了。在菜畦旁边,芬芳的瓜香让我毫不犹豫地就跳过去,随手扯上两个萝卜就没命地跑开了。

“站住!”有一天我被这突如其来的猛喊惊住了。毛二婆娘骂骂咧咧地一把拧住我幼小的胳膊:“啊——真是个有娘养没娘教的,居然学会偷!”

我像蒙受奇耻大辱一样,没想到在我的头上冠以偷的罪名。我愤怒地扔下萝卜,挣脱毛二婆娘的双手,伤心地跑开了。

“小来偷针大来偷金。”毛二婆娘气急败坏地朝我的背影叫嚷着,“看我不告诉你爷爷?”

我被她吓着了,放学已经很久了,也不敢回家。我一个人在山野里游荡,我从山里弄来了好多百合果,独自在山间生了火,把百合果用叶子包裹起来,阏在火里。百合果的香味扑鼻,令我口水直滴,我吃得有滋有味,真想把它吃完,不过,我还是忍住了,我要带回给老二吃一点。浑不觉,夜幕降临了,远处,有好几颗星星在闪烁。

我卧在家对门的山坳里,当听到婆嘶哑的声音呼唤我的小名时,我望着婆苍老瘦小模糊的身影,却不敢答应。后来,婆好不容易顺着山路找到了我,这才把我领回家。

我机械地望着一直沉默的爷,过度的害怕几乎让我虚脱过去。爷严厉的目光一刻也未曾离开我。他非常凶狠地抽着旱烟,气越出越粗,终于忍不住朝我的头上挖了一烟锅,我头上立刻起了好大个包,痛得我连哭都忘记了。

婆心疼了,揉了揉我的头,朝爷狠狠地说:“孩子人小,哪能打得这么粗,如果孙子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跟你没完!”

“哇!”我终于哭出来了。

“那也不能让孩子们学坏!”爷觉得下手重了些,心疼的眼泪也流了出来:“咱穷,也不能让人瞧不起啊!”

婆一把将我搂在怀里:“日子这样过也不是活路,老头子你也想门事做做,别让孩子们再受委屈了。”

“我六十几岁的人啦,还能做啥事?”

“水莲的男人不是工地包头儿吗?央求他做点事!” 爷闷声不响,又去抽烟,终于“嗯”了一声,将头低垂下去。

爷豪迈地挺着胸膛,青春的热血仿佛又在他胸中流淌——这更显得他可悲,为了生活他不得不放下老先生的架子,但却又非常傲慢地将自己枯萎的脊梁挺直——人每走一步路,都是生活逼迫的。

走在山间小路上,爷喜欢草动的声响和纯厚的土地芬香,他陶醉在这一片唤风的暖意里。抬头看看天色,星星似乎露出端倪了,隐隐约约地在灰色的天空里似闪非闪。庄稼地里的人都扛着农具回家了,家家户户的烟囱都冒出一股股浓浓的炊烟。

爷慢腾腾地走进水莲的家门,这是他第一次踩人家门槛儿,所以爷的心跳得厉害,以致于呼吸都拼命地压抑着。当他看见水莲一家大小一碗一碗地吞着白米饭时,爷的喉管很不自然地蠕动了几下,嘴里渗满了涎水,但爷不动声色地把涎水咽了下去。

“呦!田伯呀,怎么今天有空?”水莲是爷的隔房侄女,她见爷出现在家门口,便很热情地放下饭碗,招呼爷坐下:“吃饭了没有?”

“吃过了!”爷小心翼翼地说,“我是找你男人的,有点事。”

“我吗?”水莲的男人接过话,但仍然吃自己的饭,“什么事?”

“你不是在城里包了几处工程吗?给咱揽点事做,你树哥死了,杜嫂又出门了,家里老老小小怎么活呀!” 爷说到后一句,动了很深的感情,嘴角差点咧开哭了出来。

水莲的男人听着爷的一番话,很不在意:“田伯,不是我不答应你,我要的是壮力结实的,你如今六十好几了,能扛得动百把斤重的水泥包子吗?”

“我年轻的时候,三百斤也扛得动!”爷一说出这话就后悔了,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爷只好换了一副低声下气的口吻:“你看有没有看门或者洗菜煮饭的轻松活?”

水莲的男人有点不耐烦:“唉呀!我说田伯,不受苦吃累人家会给你钱!?”

爷绝望地把头低了下去又高傲地抬起来,脸上分明抽搐着,手上的青筋也跟着暴凸出来,爷的心莫名其妙地窜起一团怒火:“狗日的,有钱了就不认人了,当初你读书你爸求我,我一个鸡蛋也没拿。”

“那好!不求你!大不了我去当叫化子!”爷爷扔下这句话就慌忙地逃出了水莲的家门。

只听见水莲和男人在屋里吵:“田伯曾对我们有恩,你怎么这么不讲良心!”

“好啊!胳膊肘往外拐!”水莲男人气急败坏地把碗摔了,“你一个女人知道啥!田伯一把老骨头,弄不好我们都得被他害了。”

水莲吓得在屋里哭。

爷听见水莲和他男人吵架,想回过身去论理,不过他没有,单薄的身子在风里颤了几颤,终究没转过身去。爷愤怒地离开了,风轻轻地抚摸着爷的胸膛,爷不禁一阵猛烈地咳嗽起来。

爷一步跨进屋,就坐在门槛上生闷气。尽管咳嗽得厉害,他还是随手摘下挂在板壁上的紫竹烟杆,叭哒叭哒地猛抽,仿佛在他吐出浓浓烟雾的时候,才能释放自己心中的怒气。

大花鸡不走运,在门槛上跳进跳出,正好碰到爷的火气上,爷一烟斗打过去:“扁毛畜性,找死!”

“嘎”地一声,鸡在地上扑腾一会儿,死了。

婆心疼的跑过来,蹭在大花鸡面前,伤心得泪水直掉,她顾不得许多,冲着爷大声叫骂:“老不死的,谁冲着你了,这只大花鸡可是咱家的银行啊!柴米油盐都是从它屁股里屙得呀!”接着又“呜呜”哭起来。

“老婆娘,少嚎几句!”爷眼睛瞪着婆,眼睛布满了血丝。

接着又吩咐道:“快烧开水,拔了毛,咱们吃顿鸡肉,好多日没有开荤了。”

水很快烧开了,老二被命令给鸡拔毛,我在一旁磨菜刀,准备给鸡开肠剖肚。爷也扔下烟杆跑到菜园子找了几根葱,又不知从哪里找了一把山花椒。

婆一直都是抽泣着把鸡炖好的。终于到了吃鸡的时候,满屋子都是鸡肉的芬香。可是我们都坐在一边不敢向鸡肉靠扰。

“都吃吧!”爷发了话,动手夹了一块鸡肉,鸡肉散发着香腾腾的热气,撩着爷老泪横流。

……那顿鸡肉在我们一家痛哭一顿之后才吃完的。每个人的心里都在说:大花鸡已经死了,死就死了呗,肉不吃也是浪费。

可是,谁会想到,吃完鸡后,爷对二弟说:“老二,你以后不要上学了,帮家里也可以做点什么!”

最神圣的灵魂,往往存在于那些声名并不显赫的人物身上 

他们对于圣洁的内在生活,

像清澈的池塘隐僻之处

藏着一枝看不见的娇嫩莲花

老二辍学了,他几乎一句话没有说,他只是沉默一段日子,又像往常背起书包一样开朗地扛起了锄头。

老二很早就做起香喷喷白米梦了。虽然,家里也收获了不少粮,但是为了补家用,都给卖出去了。吃白米饭的日子一般都是逢年过节才会有的。

于是,老二想自己种田。

老二穿过阳光炙烤的沙砾遇见一块阴地。旁边还咕咕地淌着水。老二想,这可以改造成一块小田。

田峪的这块沙砾是很少生长东西的。居住在这个地方的人到了春天也难见一星一点绿意来。很幸运,老二发现了它。当老二独自爬上荒凉的沙砾坡,在这里开成一块小田地时,太阳很红,像圆圆的苹果。老二悄悄地告诉我,这是丰收的像征。

小田很小,大概只能插上几十棵秧苗。可是,老二还是将它细心翻挖过来,学着大人们的模样撒上了厩粪。

“老二,这小田能产多少粮?”我问。

“恐怕可以吃上两顿饱饭。”老二骄傲地说,“这是我的小水田,我一个人的。”

哦!老二是想能吃上自己亲手种出的稻米!老二激动地望着那汪小水田,仿佛看到了一片沉甸甸的稻谷。

以后的日子,老二就经常往沙砾坡跑,一路拾上许多狗牛粪送到小田里。插秧的日子里,老二从自家的秧田里偷来几棵苗才插满小水田。眼看见小秧苗一如想像中的样子茁壮成长着,老二的心情高兴得无法形容。两个月过去,小秧苗已有半米多高,它开始含苞,开始灌浆,开始扬花。老二听爷说,谷子扬花的时候最怕下雨,雨会将谷花打落,这样以后的谷子就是瘪的。那几天,老二的心像被绳子系着似的,走路都在看天色,老天保佑,总算熬过了谷子扬花的时候,老二的秧苗开始抽穗结子。

啊,米!

谁不料,一天老二从沙砾坡回来,晕晕糊糊的,眼泪像小溪流水一样往下掉,嘴里喃喃地对我说:“完了,完了……”

完了?什么完了?我好不容易从老二的嘴里得知小水田完了。秧苗不知被谁家的牛给吃得一干二净。那一刻我不知怎地愣住了,只觉得一个香喷喷的梦破碎了。

“谁家的牛干的?我们找他赔!”我安慰道。

“可是,那不是咱家的责任田,就是找着了人家,也不见得会赔!”

猝不及防会有这般道理,我也很委屈:“难道就这么算了吗?”

“算了吧!”老二痛苦地说。

爷知道了,走过来抚摸着老二的头:“不要伤心,老二,你已经学会了种田,赶明儿我们爷俩耕大田,种上很多庄稼,就不会吃包谷粥了!”

老二没有说什么。此后就是七年,老二一直呆在农村。扛犁辕打牛草,开生地种庄稼,脸朝黄土背朝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亲勤地操劳着,无怨无悔。秧苗和庄稼被他的汗水浇灌得绿油油的,长势很旺盛。

在我上初中的时候,我们终于可以整日整日吃上香喷喷的白米饭了。

是艰难的生活一下子把我拉向青春而成熟的。

我读初中的第一个冬天是非常冷的一个冬天:雪下得特别大,天地间呈现出一片凝重的银色光辉。寒风像刀子割似的,空中飞满了水晶般的粉末,像一树梨花凋谢了。鸟儿只好站在光秃秃的树枝上。

我家没有钱为我添置毛衣,只好把一件又一件厚卡叽布衣裹了一层又一层,笨拙的像只熊。走路似乎打了绑腿,曲膝的时候很难受,厚厚的衣袖也将手抬得高高的,写起字来歪歪斜斜的。更让我为难的是这样的衣服并不保暖,遇到大风,袖管和裤管里只灌风,冷得我直打哆嗦——只好减少一点运动量,蜷缩在教室的墙角里一动也不动。

庆幸的是我现在可以吃上香喷喷的白米饭了,但却不敢奢侈地想让自己身上带几个钱,去校园小卖部买零食或者买冒热气的洋芋串。我每星期都从家里带来酸咸菜,有酸豆角、酸茄子、酸萝卜丝……其中最数我爱吃的就是酸辣子,每餐我都要往饭里拌搅一些,有时候辣得我肚子隐隐作痛,以致于我拼命地撑住腹部才会好受一些,这样的结果每每都让我出一身热汗,于是寒冷便没有了。

每次吃饭的时候,我便端着咱家最大的土钵子到食堂盛来自己为自己规定的饭食。匆匆地跑到寝室里,赶紧朝钵子里扒一些酸咸菜,便穿过教室的走廊,到学校背面的竹院里,见四下无人,这才狼吞虎咽起来。我怕同学们知道,笑话我这般吃食,同时也讨厌别人在我面前露出可怜我的同情。

晚上,我便钻进被窝里取暖。这是我家最好的棉被,我非常爱惜它。学校的床都是结实的木板结构,睡在上面硬梆梆的。别的同学都有两床被子,一垫一盖。而我只有一床被子,分不那般明白。只好将自己像滚树桶似的,裹得密不透风,也是很暖和的。通常一觉可以睡到第二天起床铃响。

——尽管如此,我并没有想要企求什么,能够上乡中学,对于我们那破碎的家庭来说,已经是非常不容易了。我从来就没有向同学们吃看齐过,我一门心思地只想把成绩提上去,我不知道生命的极限会拉得如此长。

幸好,我的成绩一直都是名列前茅,这使我在生命疲倦的时候才真正地轻松下来,才使得我内心深处得到恰似雪中送炭般的温暖和安慰。

雪过天晴,老二蹒跚地来到学校给我送来两坛酸菜,一坛酸萝卜,一坛酸辣子。老二的衣服也很单薄,两只小手冷得像小萝卜头。

我心疼地问:“冷吗?”

“不冷!”老二摆了摆手,“家里有柴火哩!只是苦了你呢!可不要拉下成绩呦!”

“我不会的。”我转过话题,“家里都好吧!” “好着哩!只是这场大雪把咱家的牛棚压垮了,我把牛牵到柴房去了。”

我只好说:“老二,家里你要多费心,我书读出息以后就提拔你!”

“也不知道会当官不?”老二有点渺然,说完就转身走了。虽然说得很轻,但在我的心中却像打雷一般,我深深地震住了:如果我毕业之后两手空空回家,我会无地自容,真不如死了算了。没想到因为读书突然会把我逼向死亡的通道。

我不住地哆嗦着,捧着两坛酸菜,像一只躯壳。同学王亮迎面走来,嘻皮笑脸地打开我的酸菜坛盖,抓了一只辣椒有滋有味的品尝,最后还“啧啧”砸了一下嘴巴。

只听见他说:“晚饭的时候,再给我一点。有味!”

我不作声。心中恶气声声地说,我已经是一只铁公鸡,你还想拔毛!

晚饭的时候,我依旧像风一样地溜到竹院里,把土钵子吃得朝天翻了才罢休。竹院有许多麻雀,叽叽喳喳地在我身边跳来跳去,每次都很失望地看着我。因为,我不曾浪费一粒饭食。哪怕土钵子里沾着一点油星我也用舌头仔细地舔过了,粗糙的土钵子后来都变得很光滑了。

饭吃完了,趁着浑身的细胞很活跃,赶紧掏出单词卡记下当天学习的英语单词和词组。刚刚进行一半,王亮便气冲冲地找着了我:“啊!你躲到这里。”

我望着他,只见他说:“小气鬼,吃你几个酸辣椒,你就心疼?来,吃我的热猪蹄!”

王亮又大方又讥讽地把热猪蹄伸到我的面前。热猪蹄还冒着诱人的香味,我不动声色咽下满嘴的口水,强烈的自尊心使我整个胸膛都燃烧起来。“啪!”热猪蹄被我打在地上,我飞快地冲出了竹院。

我满肚委屈地不知道往哪儿去,浑不觉得就出了校门。路两旁的树木经过一场雪后都显得无精打采。太阳的光芒很苍白,无力地挥洒在我的卡叽布衣上,一点也不曾安慰到我。阡陌的田野空荡荡的,绵绵的青山闷沉沉的,我只觉得一会儿沉,一会儿又闷。我对王亮的行为感到气愤:即使有钱也不必寻贫难人开心呀!

心不禁问自己:willyoustilldosomething?(你要干什么?)

思索再三,我只有读书,死读书,读好书,我才有出路,才有生命的希望,才会让人不再侮辱。于是,我唱着“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的句子返回了。

刚进校园,我便看见一张十元的钞票躺在石阶上。不知道是什么力量使我快速地拾起它,把它塞进我的衣兜里。我心里立即产生一阵快意,心里说:我这下可以买只热猪蹄了。

我这样想便这样行动了,很快便到了小卖部。

我说:“师妈,买只热猪蹄!”

“好!”师妈赶紧忙过来:“稍等一下,我给你热一热,放在外边都冷了。”

我目不转睛地望着师妈的一举一动,只见她飞快地将猪蹄放进蒸笼里,蒸笼的热气很大,四周散发着暖人心窝的白气。不知怎地,突然间,我意识到自己在干一件傻事,一件自己也不能原谅自己的事,我不能违背自己良心和道德,这毕竟不是我的钱啊!也许失主正在焦急地寻找哩!再说,即使是你自己的钱,也不应该奢侈地买热猪蹄,一只热猪蹄可以让你在食堂吃上一天了。

当师妈把热猪蹄递在我手里的时候,我迟疑地摇了摇头:“对不起,我不要了。”转身走了,只听见师妈在背后嘟哝:“这学生有病!不该会没有钱吧!”

我没有理会这些,而是径直向老师的办公室走去。当我把钱如数地交给老师后,才如释重荷地吐了一口气,不过,又听见老师沉闷地告诉我:

“拥军同学,你数学模拟试卷费5块钱还没交呢?”

爷背了一袋米去往河坪送。婆在家时将米用筛子筛了好几遍,大颗大颗雪白的米跳动着,老二的眼睛也跟着大米轱辘辘的转。从筛子漏下的碎米啊!我们已经吃得淡味了。老二咂了一下嘴巴,看着爷把米装进尼龙袋里,然后放到柴背笼上,最后从槽门外听到爷“唉”重重的叹气声,昏黄的阳光恰好落在门旁的大黄狗身上,大黄狗怏怏地摇着尾巴。

爷穿过田野,汗水就浸了出来,佝偻的身体在夕阳下显得更加苍白和单薄。爷摸了一把汗,心里盘算着这袋米会卖多少钱,大概可以完成上缴任务吧!爷又想,还给河坪送几趟米,就把大孙子拖欠的学费交清了。

河坪现在正修公路,那里的工头和爷比较熟,是爷的一个学生的儿子,每次伙食都是爷送来的,爷从中换几个脚程钱。

爷一踉一跄地在太阳落山的时候,爷终于把米背到了工地。爷把米小心翼翼地放了下来,他揉了揉胳膊,又看了看天色,一只黑乌鸦从头上滑落在树的枝叉上。

“大柱——”爷叫工头。工头懒洋洋地从工棚里钻了出来,看了看爷爷,又侧身走了过去,拿一把铁锹和起沙浆来。

爷爷只好凑上去,低声下气地说:“大柱,米我背来了。”

大柱有点不耐烦了:“田伯,不是我说你,上次你送给我的米还没吃完哩!一个月送了三次,我二话没说,收下了。可你现在又送来了,我以为我们是饭桶!”

爷爷被噎住了,半天才说:“大柱你看我已经背来了,家里正急着上缴!孙娃还拖着学费!”

大柱吼了一声:“够了!我这里是工地,又不是政府,诉啥子苦嘛!”

爷听不下去了,脸急剧地抽搐,暮色仍然遮不住他全身的苍白。爷倔强起来:“不买就不买,我这又不是向你乞讨,大柱,你吼个牛!”

大柱不好怎么说话,毕竟爷不是他手下的小工,毕竟爷比他大三十来岁。他只好把手中的铁锹猛地朝上一摔,“哐当”一声好不凄凉。

爷二话没说,背起大米转身就走了,佝偻的身子在暮色中就像田野上的鸭子一摇一摆,蹒跚地挪动着。远处的天幕,星星呈现出灰暗色的光芒,路已经麻糊了,天与地似乎浑然一体。

爷一刻也不曾停止过内心的悲哀。有什么比贫穷更悲哀的呢?爷嗫嚅着,鼻子一酸,泪水便在眼眶里打转,但坚强的爷硬是没有让眼泪流出来。

农谚说:“十七、十八,月起更化”,月亮升起还有段时间哩!爷停停走走,晚风拂过他的胸膛,他心里一热,得赶到天黑回到家里哩!

爷打起精神,把肩挪了挪,加快了步子。不过很快他又犹豫了,这样子回去也不是办法,想来想去,他决定再厚一次脸皮去水莲家,毕竟水莲是侄女嘛!

爷又要去踩人家的下门槛儿了。自从我读中学以后,爷记不清他踩了多少次人家的下门槛儿。反正,他已经习以为常了。

到水莲家,天已经黑定了。

“田伯——快到屋里坐!”水莲的男人特别热情。爷有点受宠若惊,他似乎不相信水莲的男人像换了个人似的。

爷把米放下,小心地说:“我想用米换点钱,孙娃还拖欠着学费!”

水莲的男人显得很大气:“没问题,按市场价给你算!”结果又说了一句:“家里虽不缺饭吃,但喂猪还可以的。”

爷心里骂了一句:狗日的,这么好的米喂猪,咱家吃的都是碎米哩!不过没有表现出来,便问:“水莲怎么不在家?”

“回娘家了。”水莲的男人巴结似的给爷敬了一支“白沙”,话变了过来,“田伯,我这些日子,工程比较紧,你看叫老二帮我几天怎样?我照常给他发工资。”

爷半天没作声,嘟哝着:“老二还是个孩子啊!”

老二没说什么,等庄稼地的活干完以后,就整天跟着水莲的男人到成里干建筑活儿。

老二是建筑队最年轻的,干的活却是最杂的。由于人手少,老二一个人几乎要干两个人的活,又要和沙浆,又要挑沙浆,还要把沙浆送到上手师傅的手里,他们还等着沙浆砌墙哩。有时候,他们闲着,就朝忙不过来的老二叫骂:“小崽子,没沙浆了呢!?”

忙手忙脚的老二赶紧把沙浆提过去。

有一天,我们学校组织去县城看电影。电影我没钱去看,我去了老二建筑干活的地方。太阳很大,烤在人身上像火烧一般。老二正忙着为师傅上沙浆。他一直都在阳光下跑来跑去,他浑身是汗,衣服浸满了白白的盐渍。几个小工头在屋檐下走来走去,将几个小工使唤得脚不沾地。

我眼眶浸满了泪水,我从来没有想到老二在这种环境里生活,我说不出一句话,半天才呜咽般地叫出来:“老二——”

老二在高高的建筑物上,伸出黑不溜秋的脑袋。见是我,便像一只小鸟跑了下来。

老二露出亮晶晶的黑眸子,无奈的样子,像有很多话要说,却一句话也没有说。“老二,我书读出来以后就提拔你!”我又这样说了一句。

老二点点头,想说点什么,水莲的男人在楼上怪叫:“还不快干活!”

老二受惊似的跳开了,一句话也没有对我说又跑上楼去了。

那一刻,太阳晒得我头昏目眩,我不清楚我的内心深处是一种什么情感涌来,什么样的滋味都有。我蹭在地上好久好久,才折腾着回家。

晚上,老二累得回家就朝地板睡。地板是木板做的,不必担心水气受潮。婆慌忙地为他脱鞋子,我则端一盆凉水给他擦脚。老二的脚趾已经磨破了皮,水泥浃在他的裤子上怎样也拉不开,已经把老二的脚咬伤了。老二的腿开始腐烂了,天气很热,伤口的四周开始化脓,充满了浓液。婆含着泪嗫嚅着,把家里的蜈蚣桐油给老二的伤口涂了一遍又一遍。爷坐在一旁叭叭哒哒地抽着旱烟,鼻子很潮湿,呼吸起来,像抽风箱似的。

“孩子命苦啊!”婆唏嘘着,深情地望着老二:“是不是让老二休息几天?”

爷叹了一口气:“休息吧!”

老二醒了过来,倔强地说:“我去,明天我还去!”

我深深地被老二的勇气震撼,也深深地为老二这种家的责任感而自惭形秽。当月光从窗棂倾洒过来,温柔地落在老二的脸庞上,老二静静地,在恬然中睡去。

我知道我必需把书念好。

读书的最大困难并不是因为我在走向死亡。虽然我已经偷偷地写下了遗书,(如果初中毕业没能考上国家包分配的院校,那我有何脸面去见含辛茹苦的爷婆和老二)相反,却产生了一种超越自我的动力。饥饿和寒冷,讥讽和挑剔,一切都挺过来。但是,读书也是要花费钱的,而我那个贫寒的家有时候连吃油的钱都没有。

家里冷冰冰的,火塘里未燃的柴棍散在陈架里,(陈架:土家族火塘当中的一种,有三只脚用来支撑锅子的铁架子。大湘西农村一带均有)灰白灰白。灶上的盆罐都远远地搁在角落里,炕架上零星点点地挂着几串红辣椒和橙黄黄的玉米坨。

“是不是没菜了?”婆正忙着砍猪草,见我又回家了,便冲着我说:“你自己弄吧!”

“嗯……”我迟疑含糊地应了一句,哇!家里也够苦的。

我挽起袖子,从大坛里掏了一些酸辣椒,然后就在灶孔里生了火,锅里很快便冒出热气,赶紧把酸辣椒放进锅里焙干,放一些盐,在锅里捞炒了一会儿,便盛了起来。

“怎么不酌油?看你又瘦了一圈了。”婆心疼道。起身看了我一眼。

“油不多了,节省一点!”我说。

婆责备地又将辣椒倒到锅里:“家里还可以想办法,我们都指望你读书有出息,吃没有油的菜怎么读得好书?”

我没作声。只见婆大颗大颗的泪水往下掉,枯败的脸像老树皮打湿了水。

我拼命地压抑着自己的悲痛。当我走出门的那一刻,我再也无法控制住自己,眼睛一眨泪水便滚落出来。我又两手空空地走了出来,想到同学的冷眼和老师不厌其烦的目光,我再也没有勇气朝学校的方向走去。

我漫无目的地拐进一条胡同。胡同正好够两辆三轮车并行,两旁的建筑又高,胡同很阴暗又很潮湿,散发着一阵阵霉味。“柳暗花明又一村”,在胡同的尽头,居然还有两间大门面,里面堆满了杂什,招牌上写着“南岔废品回收公司”。

我随意地把脚边的易拉罐踢了一脚,“哐当”易拉罐滚了几转到了店门口。

店里走出了一个老头,惊慌地朝我喊:“喂——别乱踢,那罐可值一毛钱!”

我大概没听错吧!这个易拉罐能值一毛钱!在我们学校的阴沟里不知有许多这样的易拉罐,我心里稍稍地盘了一下底,恐怕有好几块钱哩!

“真的值一毛钱?”我想真正证实一下。

“当然,废品都可以再利用的。”老头微笑着说:“像废纸、废胶、废铁都可以卖钱的!”

“大伯,我可以向这里送废品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当然!谁都可以送!”

我激动得差点控制不住眼泪了。啊!毕竟是一线美好的希望。我暗暗地责备自己,为什么不早点出来奔波呢,或许这日子会好过多了。

这个下午我在学校四周忙了半天,终于拾了两袋易拉罐和1斤破胶鞋底,在废品回收公司换了三块七毛钱。不用说,这是我第一次凭自己双手挣得三块七毛钱,不知让我有多高兴。翻开数学练习册,一道我多日不曾解开的题,仿佛突然理清了思路,答案很顺利地解答了。

晚上,我心情特别好。我对王亮说:“你不是喜欢吃辣椒吧!吃吧,你们城里人很难做出乡里的味儿的。”

王亮有点糊涂了,他不知道我今天怎么突然转了一百八十度弯儿,很小心地夹了一只辣椒就跑开了。

我吃吃地笑开了,不知道当时我有多失态,以致于吓着了王亮同学。但是这种情况是可以理解的,当突然有一丝希望的光芒射进我的灵魂,让久久被压抑的悲痛一下子有了伸展的余地,也许,谁都会显露出自己的本性,以致于有些放纵……

从此以后,每逢星期六和星期天,我都四处寻找破烂。不知不觉中,我也加入了“破烂王”的行业,并且还深切地体会到其中的乐趣:再也不会拖欠资料费和学杂费了,再也用不着受同学们的冷嘲热讽了。虽然我仍旧如往常一样生活着,吃饭的时候仍然去那片竹院,着装仍然是那身长卡叽布……但是,身上总是躺着几个小钱,仿佛一身“英雄”气慨溢荡在全身,飘飘然矣。

三年过后,我如愿以偿地走进了中考考场。在死亡和新生的较量中,我被一所中专学校录取了。接着通知书的那一天,我痛哭了一场,我悄悄地把遗书扔进了火塘。

温馨的小屋一切都变得空空的——书成名就,并不意味着我从苦难中挣扎过来了。相反,我面临着更加艰难的重荷——家庭的倔强的血液突然在这贫寒的家中爆发出来,为了我的学费,家中可以变卖的东西都变卖了。

孙二佬用20块钱把我的上好棉被拿走了,我便和老二挤在一块睡,婆赶紧抽出自己找来许多稻草铺在床上,用尼龙袋子做床单,盖的也不像样子,被套就像补了又补的鱼网。

我说不清一时间有多少悲楚的情感向我涌来,我想做为男子汉在家中把这个摇摇欲坠的家支撑起来,让老人和老二都有一个幸福的晚年和青春。但是我不能,却让老人和老二把我应该承担的一切都承担了……内疚、不安、伤感、悲凉什么滋味都有,将我的心紧紧裹住了。

“拥军呀!你先别急,啊!爷爷尽量想办法!”爷压着嗓子,“有钱咱就读,没有……唉!咱会想到办法的!”

爷照旧坐在门槛上抽烟,佝偻的身子,蜷缩在一块,看上去只剩下几根骨头了。我很惊讶,爷居然连一个“不会”的假设都要强不说。但是,我分明看见爷眼睛很潮湿,枯巴巴的脸悲痛的抽搐。不过几天,胡子也愁白了。

“大不了不读书了,我会捡破烂,也照样可以拿锄头,在家里能养活自己。”我安慰爷道。

爷像被挨了一棒似的从门槛上跳了起来,气急败坏指着我骂:“鬼崽子,说这种丧气的话,你知道吗?田峪里还才出你这么一个秀才,你如果不读,我钻土眼了怎么向列祖列宗说……吭吭吭……”

爷激动得上气不接下气地咳嗽起来,我扶着爷坐下,轻轻地给爷捶背,这才使爷缓过气来。

“没钱?你嚷个啥?”婆瞟了爷一眼:“到姑爷家借点去吧!反正孩子出来有工作,以后慢慢还。”

“对!这是个办法。”爷显得有点振奋,“我明天就去。”

姑爷是我家唯一住在县城的亲戚。姑爷当兵出身,听说做过团长。复员后,就安排县里当副县长,可是没有文化,几个月就撤下来当工商局局长,但还是不能胜任,后来挂了一个毫不管事的工商所副所长的职务。

爷找到姑爷处,姑爷很爽快:“我没有文化,吃了文化这个亏,拥军这事,我答应1000块。” 婆知道了这事,高兴地赶紧从家里备了一点特产给姑爷捎去了。

同时,我仍然早出晚归出去捡破烂,几乎每天都有十块钱的收入。为了这微薄的收入,我钻遍全县的垃圾堆。废纸、废铁,凡回收门市能够收购的我都捡回来。每每从回收站回来,我都变得黑不溜秋的。站在美丽的澧水河边,我几乎自己都认不出自己了,强烈的自尊心让我在冰凉的河水里洗了个透身澡,最后才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回到村子里。

老二为我上学的事也四处奔波,跟着水莲的男人在县里包了一处工程。水莲的男人不喜欢爷却看得中老二。老二虽只有十五岁,但却找着百把斤的东西行走如飞。每次下来,背胛上便会渗透出血来,久而久之,新伤叠着旧伤,竟起了厚厚的一层茧。

东挪西凑,加之姑爷的大宗“买卖”,高昂的学费终于筹齐了。在我上学的前一个晚上,爷婆和老二都高兴地唱着薅草歌《打鼓儿郎得官回》:

“……头上赐他乌纱帽,

身上赐他紫金袍,

腰上赐他白玉带,

脚上赐他粉底鞋……”

而我仿佛是在一场所梦中恍恍惚惚的颠簸,非常疲劳就着板壁困着了。

……我不知道到什么时候这样的日子可以醒过来。 

本文已被编辑[季锋]于2006-6-21 22:17:04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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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季锋点评:

苦,是每个农村孩子心灵的伤疤。作者用流利的文笔写出一个孩子想上学的心态,只能说,欣赏并为之动容

银剑书生点评:

真实的情感和生活状态描写,读来让人在感动里思悟良多。

文章评论共[13]个
季锋-评论

感觉有点像专题,帮你加上了。at:2006年06月21日 晚上10:16

银剑书生-评论

喜欢这样凝重厚实的文章,期待海俊更多的佳作。:)at:2006年06月22日 清晨7:30

晨风而去-评论

感喟彼深哪!at:2006年06月22日 清晨7:40

感伤女人-评论

苦难既能造就一个人,也能毁灭一个人。悲哀的是,今天,这样的贫穷和困苦还在折磨着许多的中国人!at:2006年06月22日 早上8:37

吟媚-评论

又见先生文字,问好先生。at:2006年06月22日 早上9:07

千山我独行-评论

厚重纯朴的文章~~拜读了~at:2006年06月22日 早上9:08

倚楼听雨6-评论

喜欢你的文字,欣赏了!at:2006年06月22日 上午10:24

燃烧是雪-评论

细腻而感人的小说,为小说中人物的坚韧和执着动容。那份质朴而厚重的亲情让人落泪。at:2006年06月22日 上午11:27

血淋-评论

想看看后来的
能再写吗?at:2006年06月22日 中午2:39

傲雪红梅123-评论

先品尝苦,才知道甜的滋味。at:2006年06月22日 下午5:32

chen红叶-评论

文笔细腻而厚重,真实的情感流露,欣赏!问好!at:2006年06月23日 凌晨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