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思
我家门口有个果品市场,市场入口处有个摊位,主人是一对操着四川口音的夫妻。可能是逃避计划生育吧,他们身后跟着四个孩子,前三个是女孩,最小的是男孩。男孩大概一岁多一点儿,总是伏在母亲的背上昏昏欲睡,嘴角挂着亮闪闪的涎液。母亲背着孩子,手脚麻利地称水果,收钱,做生意带孩子两不误。
这两口子做生意很诚实,从不短斤少两,水果质量也上乘,赢得了妻子的口碑,每次买水果,必定到他们的摊位,一来二去,混个脸熟。有的时候忘带钱了或者带的钱不够,夫妻俩就笑笑说,先拎回去吧,回头补上。
家里水果吃完了,妻子嘱咐我再买些回来。我溜达到四川夫妻的摊位,买水果的人挺多,夫妻俩笑着冲我点点头,我摆摆手,意思是我不着急,先忙你们的。人渐渐少了,摊位上的水果也渐渐少了,剩下的水果不是有虫啄就是有疤痕。女主人不好意思地冲我一笑说,你看,这些东西不好了。要不,你再到别的摊位上看看?我说,没关系的,我挑挑看。
女主人热情地帮我挑水果,男主人从摊位旁拽出一张小桌子,摆了一碗辣椒,一碟榨菜丝。他是用小煤球炉下的挂面,挨个给孩子们盛饭。他笑着对我点点碗,我摆摆手,意思是你吃你的。三个孩子碗里拌了许多辣椒,红艳艳的,唏哩呼噜吃着。
男主人给自己盛了一碗,埋头吃着,吃得脑门亮晶晶的。隔壁摊位录音机里传来陈红演唱的《常回家看看》,“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哪怕帮妈妈刷刷筷子洗洗碗,老人不求儿女为家作多大贡献啊,一辈子不容易,就图个平平安安。”
男主人忽然停住筷子,鼻翼翕动,接着泪珠滚滚而下。女主人也停止帮我挑水果,不住地抹眼泪。
我也算是经历过一些世事沧桑的人,觉得这个时候什么也不能说,说什么也是多余的。
男主人拉住我的手,抽泣着说,五年了,老哥,五年了啊。
看我并不为他的激动所感染,男主人眼泪愈加汹涌澎湃了。
我挨个摸了一下三个女孩子的脸蛋儿说,带孩子回家看看吧?
男主人说,要回的,一定要回的!
人那,出门千里万里,总有一根线牵着呐,走到天涯海角,也忘不了那浓浓的乡情……
乡音
我到电信局办理电话卡,发现电信局的人骤然多了起来。
要放暑假了,学生们一个个喜气洋洋的,同时也透露出几分焦虑,涌到电信局给家里打电话,终究,不是每一个学生都能买得起手机的。
一个民工打扮的人引起我的注意,他看别人打电话,眼睛里满是羡慕,而自己却不打。在大厅了徘徊很久了,还是舍不得离开。
我忽然想起最近看的一篇报道,说有人在公众场合,通过拉老乡关系等手段与你套瓷。取得对方的信任后,便寻找借口,譬如说自己的手机没电了,借你的手机打个电话,把他的手机押给你。然后边打电话边走动,很快走出你的视线范围,溜之大吉。等你发现时,已经晚了,押在你手里的手机,样子很好看,其实是个玩具。莫非,眼前的这个小伙子就是这样的骗子?
我感到血脉偾张,决定会会这个骗子。
我上前拍拍他的肩:“喂,小伙子,想打电话吗?”
小伙子抿了抿嘴唇,略显羞涩的地说:“是的,俺想给老家挂个电话。”
一口河南腔,显然是从河南来的打工仔。
我说:“你是河南人?”
他说:“俺是,您也是?”
我点点头:“是,俺也是河南人。”
他眼光里充满惊喜:“呀,那可老好,俺们是老乡哩。”
我心里说,收拾得就是你这个老乡。
我说:“那你咋不打哩?”
小伙子说:“俺没钱了!”
好戏终于开场了,下面就是借钱,或者是借手机了。我决定主动出击。
我掏出手机递给他:“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喏,用俺的手机给家里打个电话吧。”
小伙子眼睛里一下充满欣喜,在我看来,就是贪婪。他伸了几次手想接过手机,最终还是没有接。
我感到一丝惋惜,莫非被他看出什么破绽?
我说:“咋,不打啦?”
小伙子说:“老乡,谢谢你。俺不知道把电话打给谁呐?”
我很惊诧:“打给你的爸爸妈妈,打给你的朋友呃。”
他摇摇头,眼睛湿润了:“俺爸俺妈都死了,俺是孤儿,老家一个亲人也没有了。俺想家呢,哪怕听听乡音也中哦。”
我忽然感到鼻酸,走到一边,默默拨了一个电话,是我的一个朋友,真正的河南人。我嘱咐了他两句,然后把手机递给小伙子,对他说:“接电话吧,就当是你爸。”
电话里传来一声颤巍巍地呼叫:“俺的孩儿。”
小伙子泪如泉涌,撕心裂肺地喊:“爸,爸……”
乡恋
天气很炎热,没有一丝儿风。
监狱远离城市,离最近的县城也有五十多公里。公交车每天就两趟,上午一趟,下午一趟,要赶上点儿才成。当然,也有出租车,但是车费贵得惊人,老蔡是没有这个消费能力的。
从监狱走出来,身后的大门“咣当”一声关上了。明晃晃的太阳照的老蔡眼晕,他闭上眼睛,心里说,哦,终于出来了,终于愿意去那里就可以去那里了。
他最想去的地方还是回老家。
公交车懒洋洋地开过来,车上的人并不是很多,老蔡上了车。售票员也不说话,用眼睛示意他买票。老蔡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钱,递给售票员。售票员接过钱,也不撕票,就从他身边掠过去了。
这是开往县城的公交车。到县城之后,还要再坐十二个小时的火车;下火车后,再坐六个小时的汽车,才能到老蔡的那个叫做花镇的老家。
乘客们大多闭上眼睛打盹儿。老蔡没有睡,他贪婪地观赏着路边的景色。一条简易公路从崇山峻岭中逶迤穿过,像一条破草绳围着山体转了一圈又一圈。老蔡曾经多次想到过逃跑,翻越这座大山,沿着那条明净的小溪,逃出大山之外。想是想多次过,想得脑瓜仁都疼了,可是一直没有付诸实施。不是老蔡没有勇气,而是没有机会。
……
回到熟悉的叫做花镇的小镇,已经是第三天的下午了。
一切是那么的熟悉,小镇还是二十多年前的样子,一点儿也没有改变,像镶嵌在画框里的一幅油画,只是稍有些陈旧。
小镇上人不多,来来往往的,没有不认识的,几年也遇不着一个生面孔。老蔡就是这样一个生面孔。
是哦,二十多年了,整个一个时代过去了呢。
一个小姑娘迎着老蔡走过来说,你是从哪儿开的?
老蔡说,哦,从很远很远的地方。
小姑娘说,那你到咱们这儿来干啥呢?
老蔡的眼睛湿润了,这是我的家啊,我回家来了。
小姑娘说,你骗人,我咋不认识你?
老蔡的父母已经过世,这个小镇他一个亲人也没有了。他自己也没想明白,为啥非要风尘仆仆地跑回来。
老蔡感叹地说,我在这儿的时候,还没有你呢。
走过来几个年岁大一些的人,仔细观察一下老蔡,显然有人认出来了,脸上浮现出惊慌失措的表情。一个年轻女人一把拽住小姑娘,拉进屋里。
老蔡本想和大家打声招呼,寒暄两句的,转眼间,街面上空空荡荡的,只有白白的日头明晃晃地照着。很多人透过窗户玻璃看着老蔡,眼睛里很惊恐。
老蔡长长叹息一声,坐上了他来的时候坐的公交车,返回自己所不熟悉的那座城市。他心里明白,从此,他将是无根的浮萍。
天气忽然阴了,很快下起大雨。车顶上滚动着雷声,轰轰隆隆的,惊心动魄。
老蔡闭上眼睛想,当时咋就鬼迷心窍了呢,那么小的姑娘,花骨朵儿似的,竟让自己给糟践了……
老蔡忽然想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要回到这个小镇,就是想看看那个小姑娘现在怎么样了?
本文已被编辑[吟媚]于2006-6-21 16:11:45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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