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稼人眼里,人就象南墙根儿里的一棵草,庄稼地里的一根苗,庄稼人给娃起名,就随了天时,顺了自然,遇草叫草,遇豆叫豆。草丫出生时,南墙根儿的草丫刚泛青,母鸡们有了嫩黄的草芽吃,脸就一天比一天红了,蛋岔一天比一天开得宽了。草丫哭出第一声时,她家的母鸡刚好下了第一枚蛋。草丫娘说,这丫头就叫草丫吧。
草丫说跑,就会跑了。草丫娘要上地,挣工分,就把草丫送到邻院,和豆子一起玩。豆子正是山坡上的豆花儿开时生的,比草丫小三个月。但豆子就象豆子,腿脚硬棒,胆子也比草丫大。玩到五六岁,草丫和豆子学会了玩家家游戏,草丫扮新娘,豆子扮新郎,没有洞房,豆子就在他家的狗洞旁用树枝柴棒斜盖了小屋,钻进去。豆子说,我们生个娃娃。草丫说,生。正好洞房门口有一粒青豆子,豆子拾了,就种在了草丫的肚脐眼眼里。草丫说,豆子干干的,不发芽吧,不发芽,能长出娃娃的芽芽吗?豆子又取出青豆子,叉开腿往地上尿了一泡尿,把豆子放在尿泥里掺成泥豆豆,种到了草丫的肚脐眼眼里。过了几天,草丫病了,烧得历害。草丫娘就请来大队保健站的赤脚医生,给草丫瞧病。打了几针,不见好。草丫对娘说,我可能有娃娃了。草丫娘一听,大骇,垂头大点人,那来的娃娃。草丫说,那怎么我的肚脐痛呢,那天豆子给我种了豆豆。草丫娘忙看草丫的肚脐,果有一粒豆子在里面,抠出来,才发现肚脐眼里面,早已捂烂发炎了。草丫娘又气又可笑。草丫娘问,谁给你胡日日的?草丫说,你不是说娃娃就是从肚脐眼眼里种出来的嘛。草丫娘方记起,有那一回事。随自个掴一个嘴巴,呸,呸,两声,这臭嘴,这臭嘴。
乡里的娃们,都是村里汉子婆娘的嘴上宝,碰上谁家的娃们,都想开开玩笑,教教坏招。汉子们就从豆子嘴里,开出过两个经典玩笑。一个经典是,汉子问,豆子,夜来个黑里,你爹和谁睡呢?豆子说,和我妈。汉子又问,谁在上呢?豆子说,我爹。汉子说,你爹不是扯着呼噜睡死了吗?豆子说,谁说我爹睡死了,我爹头睡死了,沟子动弹着哩!汉子笑得差点断了气。以后,汉子们就常拿头死沟子活笑话豆子爹娘。另一个经典是,汉子们问,你媳妇是谁?豆子说,草丫。汉人们又问,媳妇能干啥?豆子说,能生娃娃。那你给草丫种的豆豆,咋没生出娃?豆子说,那是水豆子。豆子已经知道,鸡儿下的水蛋,就抱不出鸡娃子,水豆子自然也不发芽。大人们就嚯嚯地浪笑,给豆子起了个绰号,叫水豆子。
那时,草丫小,听大人们说的多了,也就自个把自个当豆子的媳妇了。女人们问草丫,你男人叫啥,草丫说,豆子。女人们又问草丫,男人能干啥?草丫说,能种豆豆。女人们又问,那豆子给你种的豆豆,咋没生出娃?草丫说,那豆豆糊了泥尿,不干净。山村的人都说,草丫和豆子,是天生的一对,地造的一双。草丫和豆子,就越觉得两人象两口子了。有事无事,凑在一起,互相帮着。有次,草丫被村西头的二蛋打嚎了,眼睛揉得土眉日眼窝,象一只黄眼圈的熊猫,豆子就提了个棍棒,去找二蛋算帐,为啥打草丫?二蛋说,你媳妇又不是金球银卵子,抖不成啊。豆子一棒棒拷过去,二蛋的额头上立时起了一个泡,明羞羞的,吓得豆了扔了棒棒,拨腿就跑。
天真烂漫的时节,草丫和豆子,其实都不知道什么叫爱。
转眼,草丫和豆子都上了小学。都在一个班上。草丫知道了男孩子和女孩子的区别,再不和豆子玩了。豆子多看草丫两眼,草丫便白了眼仁,剜将过去:看什么看,我脸上有麻子啊。这话也是草丫跟她娘学来的。草丫娘年轻时,长得漂亮,草丫爹死的早,上山打炮眼,炸石灰时炸死了。人们都说是草丫娘克死的。算命的说,草丫娘命硬,嫁几个汉子,会死几个汉子,草丫娘就再没嫁人,和草丫相依为命。草丫六七岁时,家里常有一个叔叔来,和她娘喧谎儿。那叔叔就爱望她娘的脸,她娘就常说:看什么看,我的脸上有麻子啊。草丫白了豆子几眼后,豆子就再不敢正眼看草丫了。一日,草丫正在翻书,一张寸半宽的纸条儿,从书中落了下来,上面写了一句话:草丫,你是我的媳妇,不须耍赖。落款正是豆子。草丫就哭着把纸条儿递给了老师,说:“豆子欺负我。”老师就把豆子叫到办公室,说,你尕籽籽的,不好好学习,就知道耍流氓了。从此,豆子再不理草丫,草丫也不理豆子,各念各的书,各跳各的橡皮筋。
草丫长大了,象山坡上的一支花,又象一首诗,走在村街上,人见人痛。草丫就把头时时昂得高高的,象李家那只红公鸡,旁若无人地在村街上。后来,草丫初中毕了业,就考了小中专走了。草丫考上的是地区卫校,护士专业。豆子高中毕业时,草丫已从卫样毕了业,分到了乡卫生院。一日,豆子参加完高考,回到村子里,正巧草丫也回来了。在李家的南墙跟那儿,豆子向草丫笑了笑。草丫的脸微微红了红,说,冤家路窄啊,考的咋个?豆子说考的不咋的。豆子说,我在学里,给你写过封信,寄到卫校了,看过没?草丫从包里掏出一个信封,就这封?我还没来得及撤呢,还给你吧。草丫把信塞到豆子手里,扬起飘扬的黑发,走了。高跟鞋拍打着黄土路,咯噔噔地响,象踏在豆子的心上似的。豆子考上大学走了。那些日子,草丫在卫生院上班时,老是心神不宁,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象是丢失了什么似的。直过了几个月,草丫的心才平静下来。上班,输液,侍候病人,才算找到了一个护士的真正感觉。但这种平静,很快又打乱了。草丫又收到了豆子的信。这次草丫撤了信,里面却又套着一个信封,还是落款为卫样的那份。草丫滚烫的心,涮地就凉了。心里骂,考了个鸟学,有什么了不起。寄封旧纸陈信就想求爱啊!随换个信皮儿,退给了豆子,背书四字:完璧归赵。
从此,两人再没有书信来往。
转眼,草丫二十有四,才明白应该有个属于自己的归缩了。
可不知咋的,左谈一个不顺眼,右谈一个不合适。草丫不是嫌人家个子,就说人家文化程度太低,没档次。草丫思前想后,才发现自己心的旮旮旯旯全被豆子占满了。就想给豆子写信,但每写好一封,草丫都没勇气寄出去,想想小学时告豆子的状,前几年退豆子的信,就觉得早伤了豆子的心。但她实在想豆子想得要命,就一封一封写给自己,珍藏在皮箱里,年年岁岁笔不停。如今,草丫已经三十而立了,仍没成个家,独身一人,痴心不改。
一日黄昏,草丫在县城里散步,突然遇到了豆子。没错,就是豆子,忙心儿激动地过去。“豆子,回老家来了?十年没见了吧”。豆子痴痴地呆望了半天,刚张嘴,远处飘来一句女人声,“豆子,楞什么楞,还不快走。”草丫回过头,一个穿长裙子的女人站在路那边,随心灰意冷地往回走。正走着,手机响了,打开,是一首短信,是她卫校时的同学发的一个段子:
当年有牙,没锅奎;
如今有锅奎了却没牙……
-全文完-
▷ 进入香山紫烟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