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如烟似雾的童年记忆里,总有一只老山羊的影子晃来晃去,感觉上它体大若牛,一身洁白,两只细细弯弯的角,下巴上有撮长长的胡子银光闪闪,琥珀一样的眼睛和善而慈祥。那时,我渺小的如同一只羔羊,蹲坐地上,仰视着它不停嚅动的嘴,像个小白痴。
不满一岁的我确是个小白痴,只会傻吃傻睡傻玩,哪懂老山羊当时心中那别子离乡的感受?为我,它不得不忍痛抛下两个刚刚落地的孩子,离开遍野花草的美丽的黄河故道,一路哀鸣着被大舅强拉进城,充当一个遭革命遗弃的婴儿的奶妈。
我当时像一个饥饿的小强盗,几乎独霸了它永远涨鼓鼓的粉红色的ru*房。
它那样的瘦弱,透过一身如雪白毛可看见那根根肋骨,瘦愣愣的后胯,腹部塌陷下大大的深坑,肚子却是圆鼓鼓的,它把从吃下的青草,喝下的泔水中汲取的微薄营养统统变做乳汁,无私地滋养了我那弱小而贪婪的生命。
其实,那时我倘处蒙昧,对老山羊的记忆也许仅仅是由后来父母和姥姥充满感激的念叨中逐步形成的。可我一直坚信,那一切就牢牢存于我心灵深处,在我也如一只羔羊那样用四肢行走之时,老山羊黄晶晶的目光里满是爱怜。它低下硕大的头,亲昵地舔舐我嫩嫩的脸颊和胎毛未脱的头顶,那热热的湿湿的感觉我至今难忘。
倒霉的我落地不久就赶上了那个倒霉的一天等于二十年的跃进年代,人人都把自己当成国家建设不可或缺的一桶汽油,泼入无谓燃烧的熊熊大火之中,让疯狂更加疯狂。当干部的母亲自然不能例外,没日没夜战斗在赶英超美的第一线,置襁褓中嗷嗷待哺的我于不顾,完全交给姥姥,几天不能回家。妈妈的奶水白白流掉,而我却要以米汤和藕粉代乳充饥。听爸说妈妈曾紧紧地抱着我,在里屋泪流满面,蹲坐在床角哭喊:我要儿子,我不要工作,我退出革命。吓的爸赶忙上前捂她的嘴。可妈心里如何放的下我?还是时常偷偷回来,骑着刚学会骑的自行车,却能上不能下,常常摔的身上挂青带红。
好在几天后大舅就从乡下牵来一只刚刚生下小羊的老山羊,使我有了可以活命的羊奶吃,妈也得以放心地去干她的革命。
初来乍到的老山羊总是冲着位于西南方的故乡“咩咩”地叫,然后又侧起耳朵仔细地听,眼角淌着泪。姥姥说它是想它的孩子呢,眼角也淌下泪。
那时的凤凰湖还是原始状态,半湖芦苇葳葳蕤蕤的,天天都有一群群的野鸭游戏其间。岸边是荒芜的草坡,绿绿的几乎与清清湖水连成一色。姥姥将我背在背上,一手牵着老山羊,一手领着哥哥。哥哥那时刚刚三岁多,总要跑过去抓老山羊的角,禁止它朝远方呼叫,想把它头强按到青草丛中。老山羊威吓要羝他,他才大呼小叫地躲藏到姥姥身后。
那时哥哥尚不更事,最爱与我争夺玩具,每当此时,老山羊就会出面干预,它像护自己的羊犊那样护着我,站到我前面,前腿程八字撑开,微低下头,尖尖的两角像两把剌刀直冲前方,两眼虎视眈眈瞪视着哥哥,直到吓的哥哥扔下玩具落荒而逃。母性不仅是最伟大也是最勇敢的,据说,有次我正拿块饼干坐在大门口,一只饥饿的大黑狗竟嗅着那饼干的甜香一路寻来,它贼头贼脑地正要伸嘴由我小手里抢食,老山羊不知从何处猛然冲将出来,竟狠狠一头将那和它差不多高大的狗羝倒,那狗惨叫着由地上爬起,夹起尾巴逃了,老山羊还不依不饶的追出好远。
有次我发烧,几天未能出门,老山羊每天都要闯进屋里,站在我的床头轻声地叫上几声,用舌头舔舐我热热的小手。每次都是被姥姥硬硬拉走,它执拗地打着坠,恋恋地不肯离去,大大的眼睛里泪水汪汪。
姥姥说,那时邻居们都羡慕我们家有一只奶好而且通人性护犊子的好山羊。
姥姥每天要从老山羊的大ru*房里挤出好几搪瓷缸子香香甜甜的奶,热好,待我喝足,余下的就由哥哥清底。每次哥哥都会踮起脚眼巴巴地瞅着我的小嘴,两手拉着姥姥的胳膊肘儿,生怕那奶被我一次喝个罄尽。
有时哥哥会猛然亲上我一口,然后大惊小怪地叫:“他脸上和羊一个味,他是羊的孩子!”是啊,我确是山羊妈妈的儿子,蹒跚学步之时,我在和哥争夺玩具时已经会像小羊一样用头顶他的肚子,胖胖的哥哥常被我一头羝个四脚朝天。
那时每天去湖边跟姥姥放羊是我的最爱,闻见微风吹来阵阵青草的鲜香我会高兴的大声咿呀。老山羊也一定把我当成了自己的孩子,一眼看不到我就会咩咩叫着四处寻找,吃草之时也总是围在我身边转,有时还会伸出它粘粘的舌头舐我的脸。到我该吃奶时它就跑到房门口冲着屋里叫,好像在提醒姥姥我该吃奶了。姥姥不止一次说,它是只通人性的山羊,也许上辈子和你有什么缘分呢。
当我长成一个健壮的小家伙,可以狼吞虎咽地吃五谷杂粮了,老山羊的奶水方才枯竭。姥姥说没有哪只山羊能产那么长时间的奶,听都没听说过。所以迷信的姥姥才一直待它若神灵,她坚信它是上天某个天使的化身,是特特为她亲爱的小外孙专程下凡人间的。
我上初中时姥姥还健在,我有天用水彩画了幅老山羊在湖边吃草的画要她看。姥姥很惊讶,说:“那时你还不记事呀,可你画的就是那只老山羊,一模一样!”亲爱的姥姥啊,你怎么能懂,那用奶汁浇铸的记忆,刻骨铭心,又哪里是时光可以擦掉的。
姥姥眼圈湿润了,说:“那是只多好的老山羊啊,看见你,我就想起它。可惜……”
我知道,山羊妈妈后来走了,走的那么突然,那天,它自己去湖边吃草就再没回来。一家人四处找翻了天,却踪影全无。姥姥坚信那老山羊在完成了哺育我的责任之后回天上了。爸妈怕她伤心,也就附和她。我不敢想她在行走的归途,是不是也一次次的驻足回望,直到天堂的门口,还在回头遥望她丢弃在人间的儿子。
我不知道当时自己是何心情,反正姥姥说很长一段时间,只要找不见我,那我准在已是羊去圈空的羊窝里趴着哪。也许,我比任何人都更怀念老山羊,趴在那倘残留它的气息的窝里,我会有睡在妈妈怀中的感觉,温馨、亲切、安全……姥姥说那个夏天,我总是徘徊在羊舍前,一会一向里探探小脑袋,看看老山羊是否已回窝里。每当这时,妈妈就会泪流满面地抱起我,紧紧地,紧紧地,好像生怕我哪天也会追随老山羊而去似的。
直到长大成人,我依然时常梦到一只体大若牛的白山羊,它的四肢笼罩在一片玫瑰色的云中,不跑也不叫,只是定定地浮在那里,用它琥珀一样的眼睛看着我,看着我,眼里满是霞光一般的慈祥,像妈妈看着她日渐长大的儿子。我沐浴在它温柔的目光中,只觉的幸福温暖和安详,像安睡在妈妈子[gong]里的胎儿。贪恋着那能溶化灵魂,远离尘嚣的温柔,每次我都不愿醒来。
2006.6.8.修改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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