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里最后的年轻人
阳光懒洋洋地照在大地上,温暖着滇西高原上的村庄,温柔的爱抚着向阳的屋子,映照着那扇许久不曾打开的窗户。光线透过黑色木楞房的夹缝射进阿勇的屋子,狭小的屋子里狭窄而阴暗,只有一束光线正好射在阿勇的脸上,刺到他不愿睁开的眼睛。他还在睡着,被突然到访的阳光惹得很烦躁,他懒洋洋的挪动了一下身子,很不情愿,他实在懒得动,任何一个轻微的动作会让他烦躁不安,失去安宁,也许睡着或赖在床上要比醒着更容易得到庇护,不去想她,也不必去面对一切烦恼。
阿勇爹的咒骂声又一次让阿勇烦躁,那个老古董的诅咒是那样的厌烦,那样的粗野:“阿勇,你个死杂种,太阳都快照到屁股了还在睡,睡死你,连个老婆你都拐不到手,你还是个男人吗……快起床,今天有人结婚请你去吹唢呐……”床上的阿勇却仍然无动于衷,侧着身子,干脆用被窝捂住头,继续睡,可心里却在不停的诅咒:吹唢呐,吹一辈子唢呐能挣钱吗?你自己去吹吧。对于白依人的老祖宗留下的吹打乐阿勇没有任何兴趣,只是一相情愿的父亲下定决心让他子承父业罢了。
屋外阿勇爹无奈的吸着水烟筒,不时低下头呷一口白酒,一个人独自在叹气。
阿勇的母亲在灶台上忙碌了一早上,饭菜早已经端上了饭桌,可独儿子却依然在酣睡。看着日渐消瘦,成天躲在屋里的儿子,她的脸角湿润了,梯田一般的皱纹挤在一起,表情痛苦。她不知道自己听话的儿子为何变成这样,完全变成两个不同的人,她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呵勇确实变了,变懒了,变消沉了,变哀伤了。
两个老人吃完饭,扛着锄头、背着篮子到地里干活去了。走时阿勇爹又一次提醒阿勇起床去吹唢呐,他朝屋子喊道:“阿勇,算爹求你了,起床吧,我们到田里去了,肚子饿了自己热点饭菜!”
三月里,空旷了一个冬季的田地开始热闹起来,鸟儿自由的飞着,或在地里衔泥准备垒窝,生儿育女。农人们在田地里忙碌,赶着忠实的牛犁开沉寂许久的土地,万物都活跃起来,属于童年的快乐飞上了蓝天,多么美好的季节!阿勇却依然在冬季的沉默中度过日子,感觉寒冷,在床上打发着无聊的时光。
太阳在大地上空不停的旋转,时间已经到了正午,床上酣睡的阿勇感到肚子里咕噜噜的响,肚子饿得难受,只好起床去弄点饭吃。他大口大口的吞咽米饭,泪水却在眼角打转,想想自己两年来什么也不做,成天躲在家里,一事无成,又想想去了东南方向的白云,不知变成了什么样子,心里很悲伤。他看着墙上那只古铜色的唢呐,想着自己已经两年没有吹过了,有种巨大的失落感。
他走回自己的屋里,从枕头下面取出白云寄回的一叠书信,看着它们独自发呆。
阿勇哥:
一切还好吗?你爹妈身体好吗?小妹在工厂里一切都好,我们在的工厂有五六千人呢,专门生产皮鞋,我们天天晚上加班,我第一个月就领了一千多元钱,过几天准备给家里寄点钱,弟弟上高中费用很贵。
等农忙季节过了,你也过来好吗?别整天窝在家里,守着那几分地混日子。没有你在身边我时常想你。记得从前我们一起赶集,一起犁地,一起割麦子。每天晚上,我一个人站在过道上唱歌,唱我们相好时的情歌,非常难过。
云妹
二00一年三月二十日
看完信,阿勇的脸上全是泪水,外边的世界就那么美丽吗,她可以抛开这里的一切,抛弃我,他的心里满是委屈和疑问。
院子里的桃花开了,映红人们的脸庞,燕子在屋檐下衔泥垒窝,阿勇终于在家里窝不住了,想出去走走,散散心,确实他已经在家里窝了两年了。
他走出低矮的木楞房,走出院子,走向三月的田野。他走在田埂上,青翠的草儿已长满田埂,无名的小花散发着淡淡的香味,像姑娘甜蜜的气息,令人着迷。溪水在河床里欢快地流淌,唱着童年快乐的歌谣。明亮的色彩充满他的双眼,各种声音让他快乐。阿勇爬过背阴的山坡,山坡上所有的梨花开了,雪白的梨花在枝头摇曳,一草一木,所有的往事在脑海里翻腾。
“阿勇哥,白色的梨花好漂亮,你快来看啊!”
“云妹,你就是我的梨花,比梨花还漂亮!”阿勇握住白云的手,心里乐滋滋的。两年前的事又浮现在阿勇的眼前。
那时他俩一起劳作,一起赶集,一起参加乡里组织的文艺汇演,他用唢呐为她伴奏,他是那么满足,爱情充满他小小的心灵,她在他的唢呐声里欢快的打跳,她是那么幸福,爱情充满她小小的心灵。他们谁也离不开谁,最后定下婚约,准备在春节过后喜结良缘。
山里的时间过得飞快,不久春节已来到各家各户的院子,被人们张贴在大门上,被孩子们穿在身上,被姑娘、小伙不停的传唱,在各家各户的锅里煮熟,摆上团圆的饭桌。村庄里孩子们四处放着炮仗,快乐地享受着童年的时光。在外读书、打工的青年全都回来过年了,沉寂快一年的村子又热闹起来。自从年轻的小伙、姑娘都到东南方打工以后,村子里只剩老人和小孩,连那些已经有孩子的夫妻也把孩子留给老人照管,自己出去闯荡了。村子里多了许多打扮时髦、穿着新潮的姑娘、小伙,阿勇和白云都被他们的美丽吸引,原来在村子里很黑的姑娘怎么出去几年个个都水灵水灵的,脸是那样的白,也不再扎一根粗长的辫子,而是弯曲着、或者披在肩上。而原本全村最漂亮的白云却失去了光彩,在姑娘们面前显得很老土。这些变化看在白云眼里,也不知不觉的装到了心里,她开始对东南方的那座城市做一些美丽的想象,但她无法完整的描绘那座城市以及那里的人们。
古戏台四周围满了人,大家扬着头,爱热闹的小孩非让大人把他们架在脖子上看大哥哥大姐姐打跳,大一点的孩子干脆爬到戏台对面的树上观看,年老的妇女看得眯着眼,忘记了一年的劳累。锣鼓响起来了,唢呐欢快、高亢的声音提醒四乡八寨的人们,自娱自乐的文艺表演开始了。山路上还有人不停的向戏台这里汇聚,这是山里人一年少有的热闹日子。
阿勇的唢呐吹开了满山遍野的山花,花儿开了,草儿绿了,白色的羊子在山坡上奔跑,云儿在天空中飘荡。
白云跳完一个节目后,在人群外同打工回来的姐妹们闲聊,她显然被山外的世界迷住了,听得出了神。
“到处都是高楼大厦,到处都是工厂,到处都是漂亮的姑娘……你看,我们去了几年都变样了。”
一个姑娘大声的说:“云姐,云姐,等过了年我们一起出去吧,这山沟沟什么也没有,你真的打算在这里一辈子,结婚、生孩子,以后守着一个醉鬼过日子。听妹妹的,我们一个月挣这里一年挣的钱,到外面去就不用起早贪黑了,有什么不好,假如舍不得,干脆让阿勇哥一起去,不就什么都有了……”听到姐妹们一个月挣一两千,她有些动心了,家里还正为上高中的弟弟下学期的费用发愁呢,自己出去正好可以挣点钱,为父母分忧。
山里的世界和山外的世界在白云心里不停的碰撞,她萌生了出去打工的想法,那愿望是那样的坚决,那样强烈,她甚至可以抛弃一切,父母、养育她十几年的土地。可阿勇怎么办,亲梅竹马的阿勇怎么办,她开始有些犹豫了,她独自走出热闹的人群。
她坐在小河边,听清透的河水轻轻的流淌。
山坡上的阿勇流着眼泪,白云你在那里,你怎么就这样把我抛弃,像抛弃路旁的一棵小草;你怎么能把婚约扔到荒野,任它经受风霜雨雪。现在村里只剩阿勇一个年轻人了,其他人都出去挣钱了,阿勇却依然守着父亲的老古董(靠为办喜事、丧事的人家吹唢呐生活)过日子,再想想过年回来的那些姑娘小伙,阿勇的心碎了。
小河边的白云站起身,她打定了注意,横下了心。
她回到家里,父母亲正在吃晚饭,她怯生生的坐到母亲旁边,端起碗小口小口的吞咽着。一家人吃完饭,白云忙着收洗。白云爹同平时一样斟了一盅酒,独自吸着水烟筒,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细细咀嚼下午懒散的时光,回味着半辈子的喜怒哀乐。母亲坐在父亲的斜对面,切着猪草,两个人谁也不说话。白云小心的走到她母亲旁边,坐下,却不知怎么说出口,沉没了许久。
“阿爹……”她只吐出了两个字,父亲瞟了她一眼,继续喝他的酒。
“阿爹,有件事想跟你商量,我想跟姑娘们出去打工,年过了就走。”白云拿出平生最大的勇气说出了心里话,心想少不了一顿骂。
白云爹却继续吸着水烟筒,只是声音大了许多,白云没想到父亲会什么话也不说。慢慢的老人放下手中的烟筒,喝了口酒,抬起了头。
“去吧,爹知道留不住你,村子里的姑娘小伙全走了,你也出去闯闯。”这几年来,从村里第一批青年外出打工开始,老人已经明白,这块土地留不住孩子们了,他只知道村里一个小伙也没有,姑娘肯定在不住,村里一个姑娘也没有,小伙肯定在不住。这土地不属于他们,只属于老一辈。但孩子们老了,没有足够的力气到哪里落脚,在哪里掩埋,他不知道,他也不知道年轻人全走了,村里的小孩、老人怎么办。
白云妈停下手中的活,眼角转着泪水,她早已泣不成声,老人显然不忍心女儿离去,到千里之外的地方。白云靠到母亲怀里,重复幼年时的情景,母亲重又体会到女儿的乖巧,女儿是母亲的掌上明珠;白云回到了童年,泪水滚滚流出。母女俩瞬间哭成泪人……
夜色笼罩了宽广的大地,纯洁的月亮钻出剪影般的山林,约会的时间里充满了幸福。阿勇和白云坐在村口的大青树下,没有人出声,气氛令人害怕,预感里什么即将破碎。
“云妹,你能不走吗?留在白沙村不是很好吗?外面那么多坏人,那么乱,你不记得了吗,健华他们不是被人抢了吗?还有阿花,你不知道她出去做什么吗,做“鸡”,做“鸡”,反正我不准你出去……”阿勇愤怒的说道,她认为白云只是一时冲动,吓吓她她就不会走了。
但白云显得很坚决,她坚定的说“她是她,我是我,我出去是为了给家里挣点钱,供弟弟读高中,念大学。”
“那我们的婚事咋办?”阿勇生气的说,想用婚事来拴住白云的心。
白云强压住自己激动的心情,温柔的轻声说:“我们一起走行吗,出去几年又回来结婚!”
“不行,我们已经有婚约了,我说什么也不准你出去……”约会的幸福气息消失了,柔软的爱情里充满了尖锐的口吻和刺痛人心的词语。
“那你就一个人过你的下半辈子吧,我一定要走!”白云也愤怒了。
阿勇的心碎了,白云显然不是一时冲动,她已经打定了注意,非走不可。约会最后不欢而散,那晚谁也无法入睡,白云总是想到他们之间的婚约,想到她的阿勇,为什么不肯出去闯闯;阿勇流着眼泪,想着他俩的婚约,想着他的白云,那曾经温柔、乖巧的恋人。
太阳还不曾起床,钻出被窝,伸懒腰,白云早已上路了,母亲一个人送她,白云爹说什么也不来送她了。翻过十九座山,淌过十九条河,白云告别了母亲,踏上了自己的打工路。白云妈站在山梁上,老泪纵横,伤心欲绝,真是儿行千里母牵挂,的确母亲是那个永远站在你出发的地方的人,永远向着儿女的方向。白云爹爬上最高的山坡,看着自己孩子的身影消失在群山之中,他不来送女儿是因为他害怕伤心,害怕自己一辈子第一次哭。白云背着行囊,眼泪一次次被风吹干,又一次次流出。不必说从一个农民到一个工人(城市化)要经历疼痛,走出大山本身就是一场巨大的疼痛。
白云走后,整个村子只剩阿勇一个年轻人,他没有劳作的伴,没有夜晚一起吹姑娘的伙伴(谈恋爱),他也没有姑娘可以吹了。他每天睡懒觉,从此不再吹他的唢呐,成天躲在屋子里,什么也不做。每天站在进村必经的山梁上等待,等待那个美丽的白云归来,可一天,一年,他灰心了。白云出去快两年了,写回无数封信,都是让阿勇过去,阿勇也动心过,可他始终没有勇气对自己那古董父亲提及外出打工的想法。他明白父亲是一个老古董,是一个只知道吹唢呐,只知道喝酒的白依男人。
阿勇站在山坡上,眼睛里是一望无际的大山、大山,起伏纵横,绵延到天的尽头,在看看那住了快二十年的村子,感觉是那样的陌生,那曾经快乐、幸福的村子原来如此孤独、沉寂,令年青的他窒息。阿勇拿出腰间别着的唢呐,两年了第一次吹,鼓足气吹起来。夕阳永远在那道山梁上落下,氤氲傍晚迷离的时光,这村庄已不再同他童年时一样的热闹,一样的充满生机,有一种外来的力量势不可挡,最终吞没一切,村庄、山民。
唢呐声荡气回肠,唢呐声里是心痛、悲伤,这难道是献给世纪末的农村的挽歌吗?不然为什么每一个音符里都是凄凉、悲伤,还有无尽的思念、无尽的相思,此时山村的月亮残缺地挂在高天,朦胧了阿勇的村庄、爱情。
一次次的疼痛过后,阿勇鼓足了勇气,下定了决心,在明天清冷的早晨告别大山,踏着露水,到东南方去,去挣钱,去找回他的爱情,换一种方式生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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