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他时,他在下棋。烟灰积了足足一公分长,没有落下来,他也没有在烟灰缸里磕磕,就那么用手指夹着它。手指干干净净,一点都不像做工程师的人的手。想象中,工程师大多是方形手掌,指甲也方方的。
他戴着眼镜,眼镜倒是方的,国字形的脸,浓密的黑发,中等的身材和他手指间的烟以及凝神苦思的样子,常常引得我驻足观看。对于象棋,我略懂皮毛,他要是在,我自然会在那附近逗留。离得近了,就能闻到一种烟草的味道,不十分呛人。我在他身边从不高谈阔论,也不和别人谈笑风声,我总是安静地半蹲在那里,挤在一堆人中间当观众,当大家七嘴八舌评论的时候,我只是侧着头仔细地听,时不时轻轻笑一下,继续观战。
他的名字就叫烟,不知道是喜欢抽烟的缘故还是名字里有个烟。虽然他叫烟,但是大家伙对他的叫法是五花八门,有叫“老烟”的,有叫“烟囱”的,有叫“烟儿”的,也有叫“光烟”的,后来才知道他还是个单身,是光棍一个。这里面有他的师傅、哥们还有同学。我喜欢叫他烟,既尊重也不失亲昵,而且叫出来后,让人想象的空间比较大。一声“烟”,显得意味深长的。可是我从来没当面叫过他,远远地望见他走来,我就向他点点头,心里默默地喊一声,“烟”。每每此时,我必然会嘲笑自己一回。
世界上的事情就是很巧,偏偏我叫云,岳紫云。紫云还是祥云呢,报到那天,管人事的陶经理一个劲地说我的名字好,还说什么有一朵祥云降临到公司里来了之类的话,惹得大家伙儿笑得前仰后合。起初,同事们都唤我紫云,后来时间长了,都改叫一个字了,干脆“云,云”的叫开了。
在单位里,我是个活跃分子,什么活动都参加,只要不打比赛,我就混进去玩,恰好我又是负责公司企业文化的,有很多活动还得我来组织和策划。我就爱这口,工作起来混身有劲,因为这样的事情富有挑战性,而且不单调呆板,特别符合我的个性。以前爸妈常责怪我,说女孩子不好好学一门技术性强的工作,尽喜欢搞这些虚、大、空的东西。我就还口说,“你们不懂,以前的企业靠质量和产量说话,现在不同了,现代化的企业不能光把质量和数量挂在嘴边了,还得讲文化,一个企业的文化在公司的发展和壮大过程中起着不可低估的作用。光企业文化就是一门学问颇深的管理课程,从事这一行的人还得考资格证呢。”每当这个时候,爸妈就一边说着一边笑着摇头走开,“看来是我们落伍了哦?!”
兴趣是事业成功的一半,兴趣就是一个人的精气神儿。对某个人有了好感,吃饭走路睡觉都会想着他念着他。做事也是这个道理,上班的头一个星期,我把自己活生生地扔到了工作之中,第一天上班,我就给自己加了一个班,回到家都快十点了。爸爸妈妈很高兴,说我像换了一个人,以前吊儿郎当的,站没站相,坐没坐样。这倒是,我现在俨然一个公司白领模样,就连一向头疼的眉毛每天用时也不过一两分钟,雷厉风行在我身上不能算是一个传说了。过去,谁要跟我约会,我准保迟到,来了,理由还得编一大堆。当然也有运气不好,撞到枪口的时候。
昨天听节目预告里说今天电影频道要放《不见不散》。《不见不散》是著名的冯导拍的,女主角是冯导的老婆,那个现在略微有些发福的武汉人。说起这部片子,都算是老电影了,当年大街小巷响着孙楠那高亢的男高音时,我都不记得这部电影流行多久了。晚上一下班,我就和老公直奔家里,到家天就擦黑了,老妈已经把晚饭做好了。因为是周末,一家人喝了点小酒,吃完喝完就八点多了。家附近有个广场,晚上特别热闹,音乐一放,大家就排起队跳起舞来。这不,一吃完饭,爸妈就去那消遣了。老公在厨房里洗碗,边洗碗边哼歌,“雨一直下,气氛不算融洽……·”,我走上去掐了他一下,“唱什么呢?哪里有下雨,气氛怎么不融洽了。你不要再唱了,再唱天就要下雨了。我最烦连绵的雨季了。”他哈哈一笑,“那雨要是真能唱来,就神了。”我一噘嘴,转身进了客厅。本想打开电视看的,一想,吃完饭就陷到沙发里,不出三天,准长游泳圈。于是我跑到院子里,家里养的几只猫在院墙上窜出窜进的。抬头望天,月光清雅,淡淡的,一时之间,生出些感慨来。“在发什么呆呢?”愣了半晌,被老公一句问话拉回了现实,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洗好了碗,正往绳子上晾毛巾。我看向他,忽然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了雾,薄薄的一层,在月光下,真的有朱自清笔下的那般轻柔境界。我的可爱的丈夫就站在那不知是雾色还是月色里,不大的眼睛也望着我,脸上是浅浅的笑,恍惚间,我又回到了十年前的一个晚上,那也是月光如洗的晚上,我亲爱的老公,当时是我男朋友,才处了不到一个月的男友,他就站在我家大门口,等我。我去见他的时候,他就是这样。于是,我痴了,站在那里,许久没挪步。雾像烟一样从四面八方弥漫过来,和着月光一起,笼罩着我的全身。蓦地,心头一动,“烟!”,我几乎就叫出了声,原来这个名字一直藏在我心里的某个角落,没有想起来不等于忘记了,忘记了或许是最深刻的想起,猛地想起来的感觉犹如重锤敲在心上,余声袅袅。
不知道,最后我们站了多长时间,我们最终是怎么走进客厅打开电视的。电视里男女主人公演绎着每次相遇的欣喜与沮丧,人生果真是这样起起伏伏么,一定要经历这么多的起伏方可达成正果吗?电影放到刘元假装失明和李清相对而坐的场景时,放起了广告。老公抡了几下手臂,站起身来欲走。我忽然很想和老公一起看这部戏,直到剧终。我站起身绕到他的背后,把手放在他肩膀上,给他揉起来。他扭头看看我,惊奇得不得了似的。的确是这样,我这闲不住的主儿,还从来没跟他按摩过。我刚参加工作的时候,单位里有个快退休的老阿姨,常让我跟她按摩,揉揉肩,捶捶背什么的,手劲也练出来了。老公背上的肉长得挺丰厚,不过不结实,他比年轻的时候那是要发福多了。工作也辛苦,回到家就懒得出门了,平时也不运动,不像我,心血来潮的光景还会扎堆跳跳舞。体重一超过115,夸张的说,还真急得团团转。我深知我胖的时候啊,那个感觉真不是吹的,要多累有多累,爬楼梯喘气,睡觉还打呼噜。不一会儿,老公的背就被我揉红了,他反过手拍拍我的手背,“今天我又没打球,身体不酸不疼的,你甭捏了,倒捏得你手酸脚疼的吧?改天我有大运动量了,你给我捏捏。”听到这话,我便停止了手上的动作,乖乖地坐回到他身边。还好,电影接着放了。
电影看完,已经是十一点半了。老公端来洗脚水,叫我泡脚,说临睡前,用热水烫烫脚,入睡快,不容易醒。“嘟嘟……”,手机响了几声,我看都没看,就按住了,周笔畅那首《笔记》嘎然而止。刚擦干脚,电话又响起来,老公叫我接听,说这么晚了,别吵到爸妈。我站起身,只听得里面传过来一个声音,是一个男人。“岳紫云,公司临时决定明天上午八点开会,不要迟到了。”“谁啊?你是?”没等我问完,那边就挂了。打开已接来电记录,是个陌生号码,不知谁的,但是通话内容是听得很清楚的,总之是不能迟到的。关了灯,躺在床上,还在寻思着这愣不丁子的人。想着想着,老公一双手就摸了过来,隔着衣服,我能感觉到他的亢奋,他的头俯在我脖颈处,气都粗了。我不想扫了他的兴,但又怕第二天上班迟到。然后,我拉过他的手放在胸前说,“宝贝,你听我的心跳得多快啊,我也想要你呢。但是你也看见了,刚才我接到公司的电话,说明天一大早要开会,我这来回两个小时的路程,如果要折腾非得整迟到不可。我们明儿个……,好吗?”我撒着娇在他身上蹭来蹭去的。他没说什么,就转了个身,睡了。还没到十分钟呢,他那边鼾声已经如雷了,敢情他本来就很累的啊。看他睡着时的样儿,像极了小孩。男人在女人眼里是棵树,还得是棵根正干直的树,这样能遮荫挡阳,还能一门心思爱女人,不打野,不开小差。就连小鸟累了,也只能歇歇脚,歇完了该干嘛去干嘛去。那要是有鸟看中了这里的疏枝密叶,想做个窝啊,准没门。可是,男人也有脆弱的时候,不也需要女人把柔弱的肩膀借着靠靠吗。女人靠着男人和男人靠着女人本来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只是人一开始就定义错了男女的角色。合着这男人就该是棵大树,这女人就该是避荫的。
朦朦胧胧地,就醒了。打开手机一看,才凌晨五点,恐是怕担心迟到,醒早了。再一看窗外的天,阴沉沉的,要照往常晴好的时候,天早就大亮了。翻个身,我又睡了。没想到这一睡就闯出祸来了。“快起床,你不是说要开会吗?还不起?”老公看着我,好象还有点责怪我的意思,以为我昨天是自己不想要,故意撒谎。我来不及跟他拌嘴,一竖从床上坐起来,一看表,乖乖,6点半了。刷牙的当儿,手机又作怪了,“迟到了的话,不要编什么理由。”又是那个号码。“什么跟什么呀,你又不是我顶头上司,管什么管啊。”牙膏沫子喷得梳妆镜上到处都是。我扯过一块布擦起来,很用力。“讨厌的人,催什么催啊,搞得一大早心情烦烦躁躁的。”虽然这样说,也不敢怠慢,三下五除二,收拾停当后就出了门。
来到公司大门口,果不其然,迟了到,足足超了一刻钟,心里顿时七上八下的。跑到办公室,急急换了工作服,就往会议室跑,刚出门拐角处就一头撞到一个人身上。文件散落了一地,我还没看清楚谁就蹲下来捡起来,那个人也蹲下来捡着。我接过来,看了一眼,竟然是烟。
我向他点点头,轻轻地说了句谢谢,心跳还来不及数就跑了。会议室在办公楼三楼的尽头,上得三楼来,远远的,就看见有人在会议室门外站着。我十分纳闷,啥会呀,要这么多人?总经理助理刚好出来,看到我,向我笑了下,“岳秘书来了,进去吧。有没看到大伟,老板正生气呢,这么重要的会他还迟到,昨天都通知过了。”我一听着急了,但我还是按柰住自己猛跳的心,镇静地走了进去,映入眼帘的是一条横幅,上写“欢迎科技局领导莅临检查指导!”几个大字。再一看主[xi]台上,一溜排坐了四五个人,全是官模官样的。老板和总经理坐在旁边,满脸笑容。我进去后,在老板旁边拉开一张椅子坐下来,我偷偷看了老板一眼,好象没生气。会开完后,我开始整理会议室。老板交给我一搭文件,说让我写个关于科技创新的报告,说完就往外走,又像想起来什么似的,扭头问我,“小岳啊,到医院打点滴没有啊?身体不舒服就好好休息。工作努力是好事,也不要不顾身体。你对公司所作出的贡献,大家都有目共睹的。别搞得像个拼命三小姐似的。病了就请假,今天这个会很重要,你虽然晚到了一点,我不怪你,下次注意点就行。”说着就笑起来。我愣住了。谁告诉老板我病了,我摸摸自己的额头,没发烧啊,我把把自己的脉,没停止跳动啊,还没刚才见到烟时跳得快呢。
接下来的时间过得哧溜溜的快,还没会过来,就俩月过去了。烟照样下他的棋,我照样去观看,照样见到他走来,在心里喊他的名字。有一阵子,我像中了邪,手里挽着老公的手,心里却想着烟,想着烟吞云吐雾的样子,想着他干净的手指,想着他帮我捡掉在地上的文件,想我接过文件夹时的心跳……。但是好景不长,我没在这家公司做下去。我辞职的时候,最后去看了他下棋。
走到他下棋的地方时,才发现他不在那里。我悻悻地走着,有些失落,一个人跑到篮球场投起球来。球砸到篮球框上,又砸回来。我满场子追赶着球,我跑得很快,以为这样我就能稍微好过一些。当我终于拣到了球,站起身来时,看到篮球框下站着个人。是烟!他站在那里,我仿佛在做梦,那个月光如水的晚上又浮现在眼前。
“你这样,能打好球吗?投球的时候,心不定,怎么投得进去?”
“投不进去无所谓,我又不当篮球明星。”
“作出了选择,一定是深思熟虑的结果。既然是这样,就不要后悔。”
“谁后悔了?我向来是说一就一的人。”
“那你情绪怎么这么低落?”
“我没有啊,我好好的。”
“是吗?眼睛进沙子了吗?怎么有水?”
“是啊是啊,我辞了职,风也来送我一程呢,沙子也来凑热闹啊。”
“这是一副棋盘,看你那么喜欢看棋,送给你。”
“我哪里是……”忽然,我打住了。
“好,谢谢你。我走了。”
说完,我就走了。晚上,坐在书桌前,我打开棋盘,摩挲着每一颗棋子,上面有烟的味道。
后记:
两年后,我应聘到另一个公司,这中间我分别又换了几家单位。出了公司门,在一百米处就有一个茶吧,清净幽雅,叫“不见不散”。闲时,我常去那里,喝喝茶,在欢畅的钢琴曲中看看散文诗歌,静静地怀念一些过往的人和纠缠在心里挥之不去的情结。有很多思绪常像烟般一点就着,也似烟一样袅袅绕绕。感觉也像一滴水一样,渗透得浅时不在意,渗透得深时随它意。幸福就是一种不能言说的东西,心也不是常常能承受一滴水的的撞击。
是啊,这滴水的重量是怎样撞击着我的心,这么多年呢?
烟消云散了吧,那些往事。
两个月后的一天。
“云,我是烟。你走了,我也走了。听没听过烟消云散的词,小学都学过的成语吧,这就叫做云散烟消。呵呵,有空我们聚聚,一起聊聊那年你迟到了,去医院打点滴的事情。”
我的心里似乎有烟雾袅绕而过,随后便空明澄净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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