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我很快被同学们遗忘了，因为我拒绝他们。他们都认为我清高，我不承认，我没有清高的资本，但我知道自己很孤僻。没有人能从我这里享受到知趣的欢乐，没有人愿意和几乎木偶般沉默的人交朋友，我不会让任何人感到喜怒哀乐。自从我拒绝耶娟之后，我的理解是耶娟也要鄙视我，并且恨我。

我自己也恨我自己，我真是太伤耶娟的心了。我完全可以解释清楚，大可不必一声不吭地就离开了。也许她是真诚的，一个人敢于向贫穷靠拢需要付出多么大的勇气啊!而她给我馒头，阻止我去食堂捡酸馒头，并且为我保守秘密，把我的痛苦当作是她自己的痛苦来承担，这又要付出多么大的牺牲啊!我却违心地说出中伤她的话来，啊!真该死!

整整一个晚自习我们彼此一句话也没有说，平时耶娟总是有事无事地向我讨教一些问题或者传达一些新鲜的事儿，可是这一切都成了过眼云烟。空气平静的让我感到沉闷，以致于我们重重压抑的呼吸都听得真切。在我的眼睛的余光里，耶娟突然之间变成了一个平凡的女孩，我可以看出她整个下午也没有打理过自己的衣饰和装着。看见她这个样子，我内心深处也一阵慌乱，想找她解释点什么，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就这样沉默地过了一个学期，也就到了来年的端午节。在湘潭，端午节除了吃粽子的习俗之外，还有吃当归蛋的风气。只是我不敢奢望这么高雅品位的东西，恰好遇到星期六，我可以摆脱室友的怜悯，远远地躲在木鱼湖堤上睡觉。那天的阳光格外明媚，柔柔的光芒倾洒在我的身上，那种亲切如母亲般的抚摸使我整个疲惫的心都高亢起来，让我想起了屈原是怎样豪迈怎样绝望地跳进了汨罗江——我以自己特殊的方式怀念着这位伟大的爱国诗人。

我正在朦胧的状态中，我听见踌躇又亲切的脚步声在向我走来。不用猜!是耶娟。

我赶紧从草地上爬起来，想说点什么却很慌乱，两只手不停地拍打衣服上的草屑儿。耶娟轻轻地走到我身边，从我头上摘下一根枯草儿。

“你还是这样?也不知这日子会挨到什么时候？”耶娟喃喃地对我说，如兰的气息向我脸上扑来。

我安然地说：“学习很轻松，也没有什么事，那点吃食能够支撑住我。只有这样我才有精神面对自己，家里比我还清苦的多，他们还要做很重的活哩!”

耶娟微微地笑了：“我理解你!”

接着又说：“拥军，我是不是很丑?”

我慌乱的心又一下子跳了起来：“不!很漂亮!”

“真的?”耶娟高兴的样子好天真。

“嗯!”

耶娟坐了下来，又毫不避讳地把我拉到身边。她从塑料袋取出很多好吃的东西:粽子，当归蛋，米酒，汽水。

“今天是端午节，我想请你和我一起过，不知可不可以?”

我慌忙躲开那些炫目的食品，条件反射让我的肠胃一阵揪心地疼痛。

“吃一点吧!”耶娟黯然凄切地说，“我一个人太孤独了。”

我没有做声。

耶娟见我漠然的样子：“难道你认为我是个下贱的女孩吗?给你洗衣服，甚至把自己送上门……”天哪!耶娟哭了。

“耶娟——，对不起，我实在吃不下去——这样会惯坏我的胃口。”

我不等耶娟回答，转身就忧伤地走了。

只听见耶娟在背后痛苦地喊：“你不吃——我自个儿吃!”

是夜，我跟往常一样又溜到了食堂，在昏暗的灯下我紧张地在剩饭缸边看见一袋粽子和四个当归蛋。我迅速地将它搂在怀里，像幽灵一样钻进黑洞洞的墙角里。

粽子很香，当归蛋或许是我在异乡最好的一次营养补充。我舍不得狼吞虎咽，小心翼翼地咀嚼着。饥饿使我忘记了一切，直到吃完，我才如梦初醒:或许是耶娟故意放在那里的。想到这一层，我的眼泪便叭嗒叭嗒地流了出来。

六

在现实生活中，有很多东西人都是无法面对的。譬如我面对耶娟的感情，那是一场怎样的感情啊！我不能让一位如此善良如此美丽的女孩跟着我去受罪呀!爱是自私的，爱也是无私的。只有无私的爱才能让对方活得幸福——只要曾经拥有，又何必要真正厮守在一起呢!要知道，距离也是一种美丽。

我只好离耶娟远远的，并把座位和一位同学调换了，一个人偷偷地躲在墙角里，这才是我的天空呀!一个人可以享受墙的依靠，饥饿有时候让我浑身大汗，肠子像刀绞一般，我便昂着头拼命地抵着墙，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专心致志地听课。墙角给我很多安全感，墙角有时候也让我很惬意。

我虽然这样子，耶娟却如往常一样对我好。她和食堂的师傅混得很熟(据说她给师傅们孝敬许多烟)，有时候，她到食堂里给我打饭，常常买一份饭菜却有等值的两份。周末她仍然跑到我们寝室，抱走我那一大堆脏乱的衣服。我心里很过意不去，但我也没有气力去洗，也只好作罢。其中，还有一个原因，我知道女孩子自尊心很脆弱，我不能再在她的心灵伤口上撞击了。

一天，我为了买一元的药物牙膏去街上走了一圈，我后悔我上街了一趟，街上所有的一切都让我头昏目眩。烧鸡，猪蹄差点让我的胃都吐出来，令我咋舌的是我在商店里看见了３００元一根的皮带……我摸了摸腰间，还是一根小学毕业时代的红领巾呢？我发现我离“现代”太远了。

回来的时候，我看见耶娟满头汗水地从外面走回来。她见了我便微笑地朝我打招呼：“拥军，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我停住了：“是不是家里来信了?”家里的信对我来说就是好消息。

耶娟摇了摇头，擦了一把汗：“我在外找了一份工作，我想让你去?”

“打工?干什么?不怕耽误学习吗?”我也曾想过出去找一份工作，又怕拉下学习。要知道对于一个贫穷的学生，支持他的全部内心世界的力量就是源自他不屈不挠的努力得来的成绩啊?

“不会的，周六周日才整天出去的，平时只要利用休息时间?”耶娟一眼就看出了我的心思。

“那是什么工作?会有这么好的事情?”

“家教?要到河东，晚上太晚了我害怕回校，所以才让你去的。我已经给老板说了，他也同意，只不过每月只有５０块钱，但去了还是管饭的。”

我在心里细细地盘算了一下，每月５０块，我还可以从中节省２０块饭钱哩?心中不禁一阵狂喜。

“去！去！去！”我慌忙答应。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美丽的陷阱，但是我不管那么多了，我似乎在绝望中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什么顾忌也没有，何况我就要依靠自己的劳动来获得报酬了，又有什么可怕呢?就算是一个陷阱，我也要冲进去，也要感激耶娟。我的心开始悄悄地打开了，我差点叫出了声：“耶娟，你真好?”

我不敢说，我怕自己在耶娟面前哭出来。七

我不知道我还可以以人的姿态活着，毕竟我现在还正常地活着。通过家教，我不仅解决了饥饿问题，而且信心也随之提了上来。不必去食堂偷偷摸摸地捡一些酸馒头充饥了，不必去木鱼湖躲避别人的怜悯。由于回家很晚，晚上一躺下便睡着了，第二天一觉醒来正是放广播体操的时候，太阳已经露出半边红脸了。

广播体操之后，我仍然和往常一样去食堂买一个馒头，就着白开水吃了。只不过到了中午的时候，我不能去宁静温馨的木鱼湖了。躲在教室里整理教案，清理头绪，准备晚上给孩子补课。因为老板说，如果他孩子学习有明显提高，在班上能够飞跃十个名次，便给我们发奖金。为了能多挣一点钱，我一定要把工作做出色，让自己的劳动价值得到体现——人啊!得到了一部分，往往又失去一部分。但我无所谓，生活毕竟比以前进步多了!

日子这么过下去该多好啊!

可谁又曾料到——耶娟会这样呢?

那天我们给孩子补完课，天正在下着大雨。我们向老板借了一把伞就出来了。我说坐公共车吧，可耶娟不同意，我只好随着她。

雨下得很大，箭一般的雨滴直溅地面，公路两旁的路灯由此也很模糊了。汽车一辆一辆急驰而过，慌忙地往家里赶。

伞实在太小了，我尽量把伞朝耶娟那边偏。可耶娟却把我拉在身边，紧紧地挨着我，甚至把头都贴在我肩上，我感到很紧张。不敢随便乱动，分明我感觉到耶娟那滚烫的发梢。我偷偷地看了耶娟的脸庞，在雨中她显得格外生动，我傻傻问她：“为什么要帮我?”

“因为我喜欢你!”耶娟毫不躲避地回答：“你人好，我不嫌你穷。”

“可我不能给你什么，也许你和别人会更幸福!”我内心很激动，但我不能。

“你不喜欢我?”耶娟似乎受了很大委屈：“难道我真得丑吗？”

不！我喜欢你，从心里喜欢的那种!我觉得自己太伤耶娟的心，想安慰她一句，可偏偏又跑出这样的话来：“可我现在不能，我不能连累你!”

耶娟潮水般涌进我怀里，勾着我的脖子，紧紧地拥抱着我，我的心急烈地跳动着，耶娟那颗心也急烈地跳动着，我觉得头有些昏，我几乎听不清耶娟喃喃的声音了：“我不管!我也不——怕!”

说什么呢?一个穷人得一个善良，美丽与你相濡以沫的女孩，有什么比这更幸福呢?其实，感情并不是这么简单，我也应该为耶娟想想，不错!我内心深处正在热烈地呼唤她。但我不能由此而放掉自己的过去，由此而丢掉自己顽强不屈的精神。耶娟是这个世界上最动人，最善良的女子，她应该有比我更好的幸福。我一直都认为:耶娟不论怎样对我好，她以后都会后悔的。我轻轻推开耶娟，漠然地走进雨里。

“哇!”耶娟伤心地哭出来了，她把伞扔在雨中，任凭雨拍打着她。她一下子像一朵花凋落在雨里。

我缓缓地转过身来，想去安慰她几句，只听见一声猛烈地刹车声，耶娟倒在雨中，她被车撞倒了。

我惊慌哦跑过去，抱着耶娟软绵绵的身体对不知所措的司机吼：“快上医院!”泪水便大颗大颗地滚了下来。

天!

后记

耶娟命大，从死亡之中去了一遭又回来了，只是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她似乎不认识我了，只顾自己做自己的事。

家教没了，木鱼湖的风和阳光真好，我常一个人去那里散步。有时候，一片阳光和一阵风都让我泪流满襟，我知道我在怀念一个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