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故,我会冲着料峭春寒回了一次老家狮子湾。它大变样了。迎接我的除却高大的楼群,烦乱的工地,仿佛就只剩下一抹关于三种植物的淡淡的记忆——
芦 蒿
是吧?应该是这幢楼的地方就是我过去的蓬筚之所在了吧?而那蓬筚的前面曾经是一个缓缓的小坡,坡上葳蕤过草、树,也葳蕤过一丛我儿时之心趣的印证物——芦蒿。
它茎干高丈许,虚心有节似竹,叶阔而长似剑,无竹之坚韧,有剑之寒辉,无剑之坚韧,有竹之节气。春天伊始,日光渐暖,雨水增多,芦篙丛中便钻出许多嫩嫩的笋来,像鸟的嘴喙一样直往云天里窜,不出一两周,就可冒出孩子们的头顶。我、我小弟和小伙伴们常在这密密扎扎的芦篙丛里玩耍。母亲见了总要叮嘱一句:“唉!别把芦蒿给绊断了啊!将来有用的哟!”
其实,不需要等到“将来”,孩子们就派上了用场。我们从芦蒿的茎上剥下长长的剑叶来,两头对摺了,用手撕开两条缝,形成三个“叶耳”,每头将两个“叶耳”靠夹起来,就成了一支翠绿的船儿。一人一支于手,吆喝着:“放船啰!放船啰!”蜂拥着,往家门前的西溪(也叫马跳溪,今金鱼河)跑去。于是,清花亮色的溪水里便飘荡起一支支小船,轻轻盈盈的,如一朵朵绿云游弋在天光水影中——那可是一颗颗摇荡的童心啊!
大人们的用场则要等到两个节日了。
每年五月初五,端午节来临,母亲总要在芦篙丛里剪回些芦叶来包粽子。芦叶色的粽子不仅绿映映的,且有股植物的清香味,很是可口。有时,买不起糯米,也要买些饭米或高粱来包粽子。当然,这类粽子不及糯米的柔和了,却也散发着芦篙叶的芳香和绿意。
到了八月十五,中秋节来临的时候,即便是当年生长的芦篙也长得特别的粗壮了。母亲砍回四根最粗实的,去掉梢杪,只留三尺来长,洗得干干净净的,母亲就用它来舂糍粑。
母亲说,用芦篙棒舂糍粑是远在南溪县大观乡深山里的外婆家的祖传,只有山乡里的人才知道这个奥秘,才尝到过芦篙糍粑的滋味儿。也然。
一年放几回芦叶船,吃一回芦叶粽子、芦篙糍粑,对于孩子们来说,就像是把家搬进了那绿油油的芦篙丛林里去了一样的舒心一样地惬意。
在绿色生命相伴下的人生永远是翠绿的鲜活的幸福的呐!
洋 槐
记得,在那芦篙丛的东边有一棵洋槐树。它像一根巨大的木棒插在泥土里。每到春天就发出茁壮的枝桠来。枝桠上挂着一串串密密麻麻的椭圆形的叶,张开去,擎起一柄硕大无朋的绿伞。
日间,我、我小弟和小伙伴们在伞下玩耍,荫翳而凉爽。只有风起时,才筛落粒粒如豆的阳光。晚来,人们在树下纳凉,摆龙门阵。也只有晚风才拨开茂密的叶丛,让几颗寒星滚落怀中。
更美的是椭圆的洋槐叶不但放在握空拳的虎口上能击拍出清脆的响声来,还是我家养的小白兔的美食哩!
听人说这洋槐花可食,做粑更美。可我总不明白这树怎么老不开花?何以每年秋天落叶后母亲总要把树冠上的枝条给全斫了,只留下光秃秃的树干?每次斫砍枝条时,我看见那黄白黄白的斫口,心里就隐隐作疼……
有一年春,我和母亲走人户,见亲戚家的洋槐挂满了一串串白嫩白嫩的花,香味清新而悠长。我便问母亲:“娘,我家的洋槐为什么不开花呐?”母亲说:“没砍过的树枝桠是要开花的。”我问:“那我家的咋要砍嘛?”母亲说:“砍下的枝桠可以当柴烧,第二年新发的枝条更粗壮,叶子也更多更嫩,好喂兔子呀!”
“可就看不到槐花的烂漫嗅不到花的幽香吃不成美味槐花粑粑啰!”我在心里头遗憾着,也仿佛第一次明白了一个道理:世间的事是不可两全其美的。也就是后来才知道的“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的道理。遗憾的是,我们家贫,我们家种的树也“巴着烧蓑衣”。这洋槐若是生长在富人家的庭院里,该是怎样的风光哟?包括人的动物的植物的所有生命,一生中结缘在宇宙座标的某一点位上无疑是十分重要的啊!我想。
摇 钱 树
还记得,在芦篙丛的西头,有一株笔直笔直的挺拔美丽的树。刚刚从自流井高山井迁来狮子湾的时候,见了这株树还不甚高大的树,很是稀奇,便问在川南山乡里长大的母亲。母亲说:“这是摇钱树,长大了要结圆圆的铜钱的。”时年四岁的我业已大体懂得“钱”意味着什么了,也就巴不得这树快快长大,好结出钱来,摇落它,拾起来,买油炸粑,买元宝胶鞋——这可是我常常梦着的东西呀!
可是,一年两年过去了,这已有两人高的摇钱树还是没有结出铜钱来。只是每年春天发出嫩红的芽,长成油碧的叶;只是每年春天母亲在树下种上几粒红红的大大的刀豆种子,长出碧绿坚韧的藤蔓,绕着光滑的树干一个劲儿地往上爬呀,爬……然后开出紫红紫红的笑眯眯的花,然后结出硕大的豆荚来,一串一串地悬挂在树枝上,好象倒挂着一柄柄翡翠色的关刀。起风时,就会枝摇叶动刀光闪闪,且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一如天籁,甚是逗人诱人甜人。刀豆成熟后,母亲摘了,把块头大的拿到街上去换成钱,留下“落八脚儿”自家吃。虽然这摇钱树上结的刀豆为我家赚了钱,我仍不以为是树上摇落的而盼着它长出钱来。我和小弟常问母亲:“娘,这摇钱树不会骗我们吧?”她总是微笑着狡黠地信心百倍地说:“不会的!它一定会结钱的!”
就在这般年复一年的百千次的问答中,我和小弟都长大了。我读初三那年,摇钱树终于“结钱”了。一串串圆乎乎的红红的紫铜般的铜钱大小的果实挂满了枝头。成熟时,“钱”变成了金色。我和小弟即欢天喜地地抱住摇钱树使出吃奶的力气来拼命地摇啊,摇啊……终于洒落了一地的“金币”……
虽然摇钱树并没有使我家富有过,但它富有过我整个的童年啊!它是我们在那个苦难的岁月里顽强地活下去的精神支柱啊1
庄子曰:“仰观象于玄表,俯视试于群形。”人的精神境界情感世界都有其对照物的。君不见周作人先生前院的一株白杨、后院的一株梧桐,周树人先生墙外的两株枣树,都是他们各自在特定时刻的情感印证物么?只不过,而今,他们的印证物早已消失于世间,却未亡于他们不朽的著作也就未死于人心罢了。
我不知道曾经鲜活于我老家屋前的而今已不复存在的芦篙、洋槐和摇钱树是不是我童心的印证物;可它们确确实实在我寒碜的家门前存活过,风景过,风光过,撑起过我的梦幻和希冀啊!所憾的是它们没有遇上像周作人、周树人那样的大师的点化而没能像那白杨那梧桐那枣树一样留下“未亡”“未死”之辉煌;甚至没能给人们留下丝毫记忆;然而,我觉得,在它们都曾存活过这一点上,却与二位周先生之白杨之梧桐之枣树是没有本质差别的。
人,不也如斯么?
本文已被编辑[古草]于2006-6-19 11:27:00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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