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被麦子淹没，是在辽阔的田野里。芒种时节，麦熟一晌。鲁北平原一望无际的莽莽苍苍的麦田如同黄河里汪洋四溢的黄水，你手里挥舞着月牙似的镰刀做舟楫，怎敢联想到遥远的彼岸？面对金色的麦子，没有丰收的喜悦，我不是一个成色十足的农民。趁着清晨凉爽，来到麦田收割麦子，到太阳毒了的时候，正来到麦田中央。此时此刻，你抬眼四顾被热风鼓荡着的浩浩淼淼的麦浪，你自会贬低自己的形象。恰恰肚子饿了身子沉了镰刀钝了，那根根麦杆仿佛是条条金属丝线，镰刀冲撞之处闪耀着火星，飞溅着灰黑的烟尘，发出刺耳的铜声。你直直腰杆，感到腰酸腿疼。抬起衣袖抹把脸上粘腻的汗泥，就会感到脸上针扎样难受，那是你弯腰割麦子时被麦芒子刺出的伤痕。被麦子淹没与被大水淹没不同。你在水里时脚是悬着的，蹬不到实地，你会感到恐慌和绝望，你四肢舞扎不多久就会镪水而亡；你在麦田里脚踏实地，迟滞的热空气压迫着你的衣服像膏药似的紧糊在皮肤上，你的臂膀挥舞　镰刀时受到掣肘，你的腿脚前行时感到拖累，你会觉得腻歪和难耐，极想躺下来，四肢懒懒地眼睛涩涩地被麦子淹没。

又一次被麦子淹没，是在打压麦子的场院里。这个时候已经有了收割机，收割机在麦田里乘风破浪，让人感到十分舒畅。可是十来亩地的麦子运到不足一亩地的场院里，那麦子就有多半人高，你双手握着杈翻场仿佛蹒跚在山麓披荆斩棘，又仿佛撑篙在波涛汹涌的大海里颠簸。这时你会感到一副单薄的臂膀怎敌成吨粮食的沉重？越是太阳毒的时候，越是翻场的大好时机。你用杈把麦子从底部翻上来，还要把麦个子挑腾开，翻过之处，那麦子就形成一个浪峰，而你的脚下就是一个波谷，那些尚未翻过的麦子是没过胸脯子的黄水。你翻麦子就是弯腰站在如此深的水中用力制造一波一波的浪峰。太阳象喷火，麦场里的温度如同戈壁沙漠里的温度，绝对在四十摄氏度以上。那些熠熠发光的麦子蒸腾着水汽，使你周围的空气湿度加大氧气稀薄，你就会感到呼吸困难头晕恶心。这就是被麦子淹没的真实感觉。

压场那是用拖拉机拉着碌碡制造农家奇观，此不赘述。而把麦秸挑出来垛成垛，把麦粒子堆起来堆成堆还是人力。压场的黄金时段是下午一点到三点，而拾掇完这一场麦子得到深夜零点。所有这些活计你都是趟在麦子里完成的，趟在麦子里行走仿佛在泥沼里跋涉，不管你端着没过头顶的一杈麦秸，还是你弯腰除起一木锨麦子，都有一种负重涉水的艰难，你时时都有被麦子淹没的危险。堆起的麦子里夹杂着麦糠和麦余子，你要得到纯净的麦子就得扬场。扬场是你自己一木锨一木锨地制造淹没自各的风浪，你用木锨铲起麦子扬过头顶，那麦糠夹杂着尘土铺天盖地的淹没你自己，你的妻子要拿着扫帚或竹耙往外清理麦余子，落下来的麦粒子就正好淹没了她的身躯。即使你戴着草帽，那些麦芒子和尘土也会钻进你的衣裤，你被麦子淹没的感觉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不仅皮肉受苦，你的灵魂也会受到深刻的触动。

今年芒种那天回老家想帮着兄弟过麦，兄弟正在晒棒种（玉米种子）。我来时的路上看到麦子都已经蜡黄，已经到了开镰的时节。然而兄弟说，四月芒种头芒种，五月芒种后芒种。还早着呢！我说，老俗话了，八成收十成丢！兄弟一脸不屑地样子，嘁！老黄历了，看不的。我只好悻悻地返回。过了两天，按旧时该运麦子上场翻场压场了，我打电话问了问，还没割呢，我就有些着急。唉！话又说回来，皇帝不急你太监急也没用啊！又过了两天，我买了菜直接回家看看吧，大型联合收割机正在田间作业，它高大威猛呼啸着穿梭在麦浪里，所到之处尘烟滚滚，那麦浪实在不值一提，我莫名其妙地想起一句唐诗，浅草才能没马蹄！阡陌之中来回奔驰着许多辆拉麦粒子的农用三轮车，搞的尘土飞扬，近前一看车上还有磅秤……原来等麦子熟透了，炸了芒，联合收割机才割得干净！原来等麦子熟透了，麦子炸了芒麦粒子都干透了就直接卖了！原来只依靠太阳的暴晒就将麦子直接换成金钱和面粉！太阳啊你轻快地从东方走到西方，兄弟倒背着手看着麦子就那么让你多走了几个来回，就省却了割、压、扬、晒！我回到家，找那些杈把扫帚扬场掀，这些以往过麦被磨得得光流华的用具现今都蒙上了灰尘！我怅然若失地燃上一棵香烟，那是过去出门都不敢做的举动，你过麦怎敢叼着烟晃悠？遇到个孩子就能熊你！如今是什么过麦啊，我叼着香烟就来到一棵大树下，这里有几个老人摇着蒲扇乘凉，说起过麦，想起当年，那时节遇到旱年挟着个大篮到麦子地里，嘁！还用镰？捋把捋把几亩地背回来了，嘁！还用碌碡压？使棒槌砸吧砸吧完事了……我靠！！！！！！狗日的麦子！你只是把老子淹没了！

本文已被编辑[梦天使]于2006-6-18　23:02:19修改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