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以此文,献给长眠于地下的樱子
我还是有一些记忆的,只是很零碎。
爷爷是什么时候学会算命的?又是什么时候开始捻着我的生辰八字,说我是重婚的命?我都模糊了。惟独记忆深处那盏摇曳的青灯随着岁月的流逝仿佛与我走得越来越近。
……
那时候乡村里还没有电灯,家家户户都点着煤油灯,现在还有少数人家仍点着古老的桐油灯。每到夜幕降临的时候,村庄便蒙上了一层昏黄而淡黄的光,气氛让人感到暖融融的。
樱子做的灯让我感到特别秀颀:用做鞋子用的锥子在笔砚的四角钻几个孔,用铁丝固定好支架,在支架上罩上坏马灯上的灯罩,里面盛上桐油,砚边上裹几根灯芯,若一同点亮,比渔灯都还亮。但乡里的孩子都很节俭,常常都只点一根灯芯。樱子对我说,这是青灯,是庵里的姑姑教她做的。
樱子喜欢到我家玩,我和她的感情也甚好。她家与我家只隔一座小山,穿越一片杉林那么近,每次她都提着青灯深夜回家,我就常常陪着她,送她过那片松杉林,她说那里很黑,有鬼。我告诉她:“世间是没有鬼的!”
“嗯?”樱子有点不相信:“那为什么过那片松杉林时,我的头觉得昏,青灯也快熄了呢?”
那时候我刚刚读过《自然》的课本,就把绿色植物遇到光产生氧气,吸收二氧化碳的道理说给了樱子:“松杉林遇到阳光,就吸收二氧化碳,产生氧气,于是我们就觉得空气新鲜。到晚上,恰恰相反,它就吸收氧气,产生二氧化碳,氧气少了,我们就感到发昏,灯也像快熄的样子,仿佛真的有鬼,其实只是错觉而已。”
樱子崇拜地望着我,充满了惊喜:“二氧化碳是什么?”
“是空气中的一种气体。”我回答,“呦!就是我们从口里或者鼻子里呼出的气体。”
“它是什么气味?”
“无味,无色,看不见!”
樱子把鼻子凑近我的脸前,我立刻觉得一股热浪直涌上来,深深地呼了一口气,樱子把鼻子缩了回去,嘻笑着:“怎么是香的?”
那是妈妈经常用香皂给我洗澡洗脸的缘故。
我也嘻嘻地笑了起来,青灯被风吹得摇摇晃晃。
樱子比我长半岁,读书也比我高一级,但她知道的却总比我少,有时候老师给她讲的东西,过不久她就忘记了。而我则不同,我不仅掌握了自己的课本,而且还阅读很多课外书籍,我五岁就可以背颂《增广贤文》,还有《少儿论》、《木兰诗》等,这都是爷爷教我的。除此之外,我还知道彗星多少年才出现一次,出现时拖着什么样的尾巴;月亮为什么中秋圆了又缺,缺了又圆;甚至我还可以告诉伙伴们现代已经发明了机器人,和我们一样有头有手有足,做工夫比大人的力气都大,而且下海也不怕淹死……
樱子在我家常常获得一些有趣而且新鲜的事物,而她也帮我补习比我高一级的课程,结果,上四年级的时候,我便从二年级跳级与樱子坐在一条椅子上了。
樱子在我的印像中很美。王嬷嬷(樱子妈)给樱子裁剪的衣服与樱子健美的身材很相称,勾勒得樱子像一支亭亭的荷花。樱子的脸很秀颀,皮肤细白,长长的眼睫毛护着一双水一样清澈的眼睛,看起来很单纯。头发用一根红头绳随便在脑后一挽,随风一摆,像黑色的瀑布一般。
我很喜欢樱子,不仅是她生得漂亮,而是她懂得谦让,善解人意。和她坐在一起读书的时候,别人的桌椅上都有泾渭分明的“三八”线,而我和樱子没有,这使我感到自豪。
樱子也很亲切地叫我石头蛋子。她经常把家里带来的好吃午餐分给我吃。有时候,也有花生、瓜子、甜瓜,嚼起来又甜又香。每逢放学下大雨,樱子便与我同一把伞回家,这时候,一般我都在她家过夜。王嬷嬷和吴伯伯也待我极好,即使雨停了,我也赖着不愿回去。王嬷嬷便笑盈盈地给我打荷包蛋,樱子则把平时那床一直搁在箱子里准备招待客人的新被褥拿出来,给我铺床。那时侯,我和樱子都还小,就睡在一块,也不害臊。我睡觉从不顾及别人,睡着过后就把被褥裹得紧紧的,害得樱子盖不着被褥,第二天就发烧感冒。连平时严肃的吴伯伯也被我们逗得开朗地笑了起来。
渐渐地,周围村子的大人们都笑话我们,说我和樱子是天生的一对。王嬷嬷和吴伯伯也不介意他们这么说,而且也为我和樱子相好而高兴。他们也愿意让我们多在一起,并且在暑假,让我和樱子去樱子她舅家的渔船上渡假。
樱子舅也对我很好,常常弄好吃的给我们。后来我才知道,我和樱子是指腹为婚的(恐怕大家不相信这是真的,在我们那个偏僻又古老的村子,就是今天还有结阴亲的呢!)樱子舅就是证人。
最使我难忘的是澧水河的夕阳,夕阳把天空染得一片绯红,在水里留下一层又一层的红晕,这时河风微微地撩人心扉,涨晚潮的时候,波浪一叠一叠向岸边奔跑,像一群群野水鸭。
船大都泊在未名滩,一只只乌蓬船整齐的排列在暮色中,仿佛凝滞在一面玫瑰的玻璃中,使得河上充满了温馨。
樱子把青灯置在船头,开始剖鱼、做饭、烫酒。樱子十岁就能把家什料理得非常出色,而且色香味俱全。我和樱子都喜欢吃她做的饭菜,樱子也乐意为我们做。
樱子做饭的时候,樱子舅就拉弄他的心爱的二胡。樱子舅拉得好一曲《二泉映月》和《奔马》。他拉得忧伤而且激扬。
樱子把饭菜弄好,我和樱子舅便凑在青灯下吃喝,这时,渔火点点,有些渔夫发酒疯般地野吼起渔歌来:
“对岸姑娘令人夸,
开店烧茶不用柴。
把我哄到屋里坐,
一身白肉当香茶。”
……
歌声野得令人发颤,樱子舅听得很闲致,樱子却羞得满面的红晕,端着烧碗钻进船舱里去了。
我对这渔歌并不感兴趣,我觉得这渔歌比樱子唱的咱桑植民歌《马桑树儿搭灯台》逊色多了。
一日,樱子舅外出打鱼,我和樱子留在大船内。我看书,她在一旁洗衣服。
突然,她惊叫一声,把我从书中惊醒,一条黑蛇不知什么时候溜到船舱里来了。黑蛇的扁头正朝着我,脖颈鼓鼓的,冲着我发出呼呼的尖叫……我也惊呆了,不知所措。
说时迟那时快,樱子一甩胳膊,脱下外衣,立刻往毒蛇罩去,毒蛇的嘴立马一张,一股透明含着浓浓腥味的毒液正好射在衣服上,毒蛇遭到阻拦,立刻溜出了船,潜入江中逃走了。
虽然我和樱子在河上生活的时间不长,但从樱子舅的口里知道黑蛇毒性特别大,尤其吐蕊喷毒,沾上无药可救。我醒悟过来,才知道樱子救了我。
“没事吧,石头蛋子?”
“嗯……”
阳光照在樱子的身上,发出了少女般迷人的光芒,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樱子穿上了乳白色的肚兜儿,胸前凸起像两只春桃。樱子见我傻楞楞的看着她,她才记得刚才情急中脱下衣服作武器救了我,现在上身还裸露着,刹时脸上飘满了红晕,一扭身钻进渔仓里,“哐啷”把门关上。
我立刻凑在门边:“樱子,谢谢!以后我一定报答你的恩情。”
“我不要你什么报答,”樱子在门里边哭着说,“如果要报答,我只要你的一颗心。”
门开了。樱子一副渔女装束,梳着小辫,挂着耳环,紧身的短上衣,青色的宽裤。眼睛看着我,水灵灵的眼睛像河水那般清澈和深邃。
我动情了:“我也只要你的一颗心。”
从此之后,我和樱子之间的关系彼此开始明朗化了,我父亲和妈妈见我和樱子那么好,也就把指腹为婚的事告诉了我,并告诫我们,现在你们还小,还在正是读书的时光,不应该儿女情长的,应该以学业为重,以后还天长地久。为此,父亲托通关系,把我调到城里读书去了,就住在姑姑家,假期也只准我在家逗留一两天。
这一两天里,我常去找樱子,樱子虽然比过去拘束多了,但她还是愿意陪着我玩。樱子发育的很美,一年不见就出落成大姑娘了,白衬衣,青咔叽裤,在我眼睛里她又多了一种纯朴的美丽。
“班上的女同学多不多?”她总是担心我会不要她,农村里的人对城里的人几乎都有一种陌生的崇敬。
“多呢!”
“漂亮不?”
我告诉她城市里的人没有一个比你漂亮的,特别我看不惯她们成群结队地穿裙子,裸露到了大腿,我一看就感到恶心,恐怕她们是狐狸精。
樱子听到这些,悬着的心便松下了,便提议到她姑姑庵里去,那里有玉泉溪,其中有一个潭好洗澡。
这正合我意。于是我牵着她的手,她缩了一下,没有缩出,只好让我掐着,一同到她姑姑那儿去。她皱着眉头,一声不发,我才发现自己紧紧地掐着她,把她的手弄痛了。
樱子姑是个苦命的人,在“文革”中,丈夫迫害致死,自己也受尽了折磨。落实政策后,她就要了这座小庵,落发修行,为她逝去的丈夫祷告。
庵里有一个偌大的青灯,长年四季散发着温柔而透明的光,在庵里它是最金碧辉煌的东西了。
一进庵门,樱子就莫名其妙地:“啊!青灯?!”
就是这盏青灯?惹得心爱的樱子如此痴迷。
在这盏青灯的下面,樱子对我说:“无论天涯海角,只准你想我一个人。”
她这样子就像戏中所说的秦香莲。
那时我觉得能娶上樱子这样的人是我一生的福气,于是对她说:“把你的手指伸过来。”
樱子伸出一个手指,我把自己的手指勾在她的手指上面:“青灯为证,我可以发誓,今生今世,我只爱樱子一人。”
这件事过后的第十天是我十五岁的生日,我收到樱子送我的一张画,画上只有一盏青灯,左上角配着苏东坡的一首小令:“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也就是这一年,我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中专,而樱子却持着毕业证到遥远的广州深圳打工去了。
太阳落了明朝还会爬上来
花儿谢了明朝还会一样开
美好时光一去无影踪
我的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
……
我读中专,依然和她保持信的联系,我告诉她:“给我一个长大的机会,等我,我毕业回家就娶你。”樱子说:“我等着你,就是一辈子我也愿意等。”樱子还偷偷地给我寄生活费,说是她挣的清白钱只管用。冬天又给我织了一件毛衣,说是她利用下班的时间学着织的,不怎么好看,就穿在里面,免得被别人笑话。我则在她生日的那天给她寄了两束玫瑰花,她说她高兴得哭了。
我和樱子就这样一直要好着,彼此都能理解、关怀、真诚、真心的相待……
然而此事古难全。
第二年,我父亲患高血压因喝酒过度去世了,妈妈也随即改嫁他乡,把我和二弟托给年过六旬的爷爷婆婆,本来好端端的家一下子就支离破碎了。留给我们的全都是痛苦、贫穷和饥荒。
我打算辍学,但爷爷婆婆咬着牙否定了,说什么也要让我完成学业。这一年,樱子也从深圳回家,她给了我许多安慰。
我躺在打麦场的麦草垛上面,樱子依偎在我身边,用手梳理着我乱蓬蓬的头发,对我说:“石头蛋子,你放心吧!无论你有多么大的困难,我都是爱你的!”
我迷茫地望着天空,天上的星星一眨一眨,月芽儿像紫色的花:“不知你爱我什么?即使我毕业了,现在搞市场经济,工作也不好找呀!”
樱子像受委屈似的:“石头蛋子,我要的是你的一颗心,我以前说过,我根本就不在乎你的金钱和地位!”
我感动地拥着樱子:“我一定要把书念完。”
“你好好念书吧!”樱子把我贴得更紧了:“我在家给你喂猪缴学费。”
“怎么不去深圳啦?”
“我本来就是逃出来的!”
“为什么?”
“那地方很坏!”樱子把我的手拉过去堵着她的眼睛,“老板要我们去接客,我不从就机灵地跑了回来。”
她把我的手捏紧了,竖起身来抱住了我:“我要为你守住身子,蛋子。”
我抚摸着樱子的秀发说:“你真好!”樱子又拉着我的手堵着她的眼睛,依恋在我的身边:“等明儿,就把咱俩八字合一下,你毕业回来,咱就结婚。”
“嗯……”
“回家吧,晚了。”
“嗯……”
我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麦渣。樱子点亮了青灯,理了理头发穿过松杉林,走了。
忽地歌声响起:
“马桑树上搭青灯,
写封书信寄郎来,
尽管天涯没有边,
穿起草鞋寻你也无怨……”
我落泪了,是樱子唱的。
虽然家里发生很大的变故,但总之都相安无事。我还是去读我的书,爷爷婆婆依旧整天在山上劳作,二弟年纪还小,本应还要上学,但家里已经垮了下去,我在外面读书要花很多的钱,也只好辍学在家了。
爷爷晚年对玄学发生了兴趣,特别是父亲死后,只要有农闲,他就义无返顾地钻进去。
“甲子乙丑海中金,丙寅丁卯……”
爷爷说,这是六甲纳音,可以推算人的岁数。有几个人拜访我爷爷,爷爷果然推算了他们的岁数。但我不相信这些可以预测人的一生的命运,我想爷爷之所以能推算出他们的岁数,大概也有自己的公式,只要告诉一个已知的条件,经过推算,于是什么也明白了,跟我解x、y方程是一个道理,代一个已知数,就有一个解,若是代进同样一个数,得到相同的解,但人的命运有相同的吗?
但爷爷从不理会我这些,仍旧沉迷其间,甚至还跑到街上,打起算命卜卦的招牌,一天可以骗上十七八元钱,相当于一个后生在建筑业干一天的副工。
周围的人都相信爷爷,爷爷为此有了很高的知名度,但我万万没想到,我和樱子的悲剧也由此开始发生了。
一日,樱子写信给我:“蛋子啊!你快回来吧!你爷爷给咱俩合八字时,说我命浅,与你五行相克,不能配合。若配合,断无子嗣。”
我一看,就慌张了,马上跑到校领导那里说家里有事请了假,匆匆地踏上了回家的列车。一路上,我悲愤交加,爷爷呀,愚蠢呀!你怎么能将孙子一生的幸福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断送了呢?
我一进门,爷爷立刻就明白了,他低沉着嗓子,柔柔地说:“孙子,我也是为你好呀。樱子是个好姑娘,可她是酉亥戊辰,乃是贱命,而你辛酉壬戍葵乃阴错阳差之命,主重婚。况且你为土,她为水,五行中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土克水呀,五行相克,怎么能婚配呢?”
“我不相信这一套!”我歇斯底里地大喊。
“若是结婚,你们不仅不能白头偕老,而且还没有子嗣。不孝为三,无后为大啊!”
“爷爷,你是人还是神?你知不知道我有多么伤心啊!我不管这一些,我就是要娶樱子。”
“孙子,你冷静一点。婚约已经解除了。而樱子,吴伯伯已经为她另寻其主了。”
“真的!?”
“真的!……”
下午,我怎么也不听爷爷的劝阻,穿过松杉林,到了樱子家。王嬷嬷见我来了,马上就收拾了剩饭剩菜。招呼我坐下后,就径直到缸里挖了一瓢面粉和着,说给我包饺子吃。樱子被叫去灶边烧火,眼睛红肿肿的,王嬷嬷一边和着面粉,一边拭眼角的泪水,而吴伯伯则用严厉的眼光制止着……
我看着这一切,心顿时隐隐作痛起来。我起身,看墙壁上贴着的照片,照片是用图钉钉的,上面罩着一层防灰的玻璃。
这里面有许多的我。其中一张是我和樱子的合影,樱子微笑着依偎在我的身边,提着还是那盏青灯,背后的景色一片阴暗。
阴暗?此时还有什么比我的心情更为阴暗的呢?
我转过身来:“吴伯伯,王嬷嬷……”
我有点想哭,声音呜咽的。而樱子已经抽泣起来了。
“石头蛋子呀!”吴伯伯的声音跟爷爷的声音一样的柔:“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是个好孩子,有出息,樱子若能嫁给你,不仅是樱子有福,我们也可以放心,奈何一个命字了得,半点不由人啊!”
“吴伯伯,你也相信命?”
“不相信?但谁能逃脱命运吗?人的命运从一生下来就安排好了。这如同放电影一样,故事情节早就定好了,只等着一天天地放下去。我们能把这一部电影的某一片段放到另一部电影里去放映么?这是违反天命的呀!”
“……”我竟无话可说。
“命中注定如此,如果相悖而行,其后果我和王嬷嬷怎忍心去看。石头蛋子,你也不要太感情用事,凡事三思而后行呀!”
我依然无话可说,只好对着樱子:“樱子,我们的事我们自己做主,你也相信……这些吗?”
王嬷嬷走过来抱着樱子也哭了起来:“石头蛋子,樱子,你们都命苦,好好的却要拆开。可是逆天而行,要遭孽呀!”
吴伯伯接过话:“关于樱子,我已经另外给她订亲了,择黄道吉日就嫁。樱子比你大几个月,石头蛋子,你就叫樱子为姐吧,跟亲的一样!”
……
吃饺子的时候,虽然满碗都充满了清香,可是我一个也吃不下,满脑子都是樱子的影子。
“……我不要你什么报答,如果要报答,我只要你的一颗心……”
“无论天涯海角,只准你想我一个人……青灯作证,我可以发誓,今生今世,我只爱樱子一人……”
“……石头蛋子,我只要你的一颗心,我以前说过的,我根本就不在乎你的金钱和地位……我要把书念完……你好好念书吧,我在家给你喂猪缴学费……我还要为你守住身子,蛋子……你真好……”
……
我勉强吃了几口就匆匆逃了出去,我和樱子一句话也没说,樱子似乎想对我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我走出了樱子的家门,是知躅地来到那片熟悉的松杉林。太阳不知什么时候下山了,蝉和蟋蟀那撕人心肺的鸣叫让这片松杉林笼罩了几分凄凉。
我踩着柔软的松针,仿佛是在一片艰难的沼泽地中行走,我停下来,喃喃的倚靠着一棵小松树坐下来,痴痴地望着樱子的窗口。
暮色渐渐地从天边笼罩了过来……几只昏暗的老鸦无声无息地滑落进树枝头……
樱子的窗口亮灯了……
哦!“青灯”在夜风里,就像幽灵一样摇曳。
不知不觉地我向青灯悬挂的地方走去。樱子坐在青灯下默默地垂泪,吴伯伯和王嬷嬷在身边似乎说着开导她的话。
青灯被王嬷嬷吹熄了……一会儿青灯又亮了,樱子拨了拨灯蕊,光亮得比原来更大。王嬷嬷和吴伯伯只好无可奈何地离开进屋歇息了。
夜深了,我出现在窗前,樱子还是那么呆呆地坐着。
我激动地扯开外衣扣子,露出樱子给我织的毛衣:樱子,“我一直把它穿在身上!我好想你,爱你不变。”
樱子眼睛一眨,泪水又涌了出来:“你不在身边的时候,我一直就守侯着青灯,为你的誓言。”
樱子把小门打开,放我走了进去,紧紧地拥住了我:“我不管了,蛋子,你现在就拿去吧,我把身子给你。”
我搂着樱子的腰,吻着樱子腮边的泪水……
门无声的开了。门口站着吴伯伯和王嬷嬷……
樱子一点儿也不害怕,依偎在我的怀里,平静地对我说:“爹,妈,你们怎么迷信到这步?把迷信说成了命运,竟不相信女儿……不要女儿的幸福……”
“蛋子、樱子,什么都别说了,我们情愿给你们磕头了,樱子爹,咱就磕头吧!”
我和樱子惊慌地松开了,吴伯伯四十开外的汉子,不仅泪水长流,铁骨铮铮地也跪下去了。
这些都是为什么呀!?
第二天,我被爷爷赶上列车。从此,在学校再也没有得到有关樱子的消息,整日恍恍惚惚的,期末考试破天荒地要补考。
当我再次踏上故小路乡的时候,听到的却是樱子死了。
院里的婶子告诉我,樱子死在洞房里,吊死的,自杀。我只觉得头一昏,脑袋嗡嗡地响,我顿了顿:“樱子埋在哪里?”
“她姑姑把她带到庵里埋了。”
……
那盏青灯依然亮着,发着耀眼的光芒,但那亮堂堂的光芒怎么能够照亮我此时此刻暗弱的情怀?我失去了心爱的樱子,永远地失去了……
我伫立在樱子的小坟旁边,穿过低矮的庵堂依然可以看到那盏青灯——她依旧还守望着这盏青灯。
樱子姑不知什么时候走近我的身旁:“石头蛋子,樱子走的时候给你写了封信,请原谅我已经看了。”
我接过信,颤抖地打开了。
亲爱的蛋子:
此时此刻,我对你的深情,岂是千言万语能够说清?可我却要走了,永远地走了……我是多么地留恋这青山、这绿水,还有你,我最最亲爱的人儿!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阻挡这场悲剧的发生呢?我只是一个纤弱的女子啊!
你我的婚约,开始于愚昧、落后的习俗,同样也终结于这愚昧、落后的习俗。天啊!老天开了个多么大的玩笑!为什么让我们走在一起却又要活活地拆散?我恨天、恨地、恨命、恨所有愚昧的人们……可是我又怎能逃出这重重叠叠如鬼魅般的大山?又怎能逃出父母亲人那诚惶诚恐的眼神?我只好去了……
蛋子,亲爱的蛋子,我死后对你只有一个要求:你要完成学业,好好照顾爷爷、婆婆、二弟,也不要为我有太多的悲伤,以后遇到合适的就娶个妹妹吧!每逢清明、春节能够提盏青灯看看我,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吻你,你的樱子,永别。
读完信,我早已是泣不成声。倏地一阵山风刮来,信纸从我颤抖的手中吹走了,它飞上了天空,飞过庵堂,飞过青灯亮着的地方……朦胧中,我仿佛又看见了樱子的身影,听到了她那柔柔的话语:
“……无论天涯海角,只准你想我一个人……”
“……我不要你什么报答,只要你一颗心……”
“……你好好念吧,我在家给你喂猪缴学费……”
声音渐渐变得弱了。樱子的脸慢慢变得苍白,她一步步地往后退,往后退……天啦,她的身后便是万丈深渊,我欲伸手去拉,却怎么也动弹不了,眼睁睁地,眼睁睁地看着樱子像一片树叶般飘了下去……我大叫一声“樱子——”吐出一股黑血,昏了过去。
毕业后,我谢绝了母校的好意挽留,也谢绝了都市灯红酒绿的诱惑,毅然回到了家乡那个偏僻的小山村里,当起了一名普通的教师。白天,我站在讲台上,引导着一群不谙世事的山里孩子一步步走出愚昧、落后;晚上,便就着樱子遗留下来的那盏青灯,看书、备课、改作业。闲暇的时候,也常常望着青灯发呆,望着青灯,青灯的灯焰便一点点大起来,大起来,屋子里顿时一片通明。
是的,那盏青灯将永远地亮在我的心中。
本文已被编辑[吟媚]于2006-6-18 20:39:06修改过
-全文完-
▷ 进入海俊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