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父亲，我就不由自主地想起朱自清的一篇散文《背影》。那极其简洁的文笔中所流露的一份真情，让我至今难以忘怀。

而我从小就和外公外婆相依为命，父亲在另一个城市工作、生活，组建了一个完整的家庭。我的同胞哥哥那时被送到父亲的姐妹家轮流住上一段日子，一直到我小学三年级才回沙湾和我们一起生活。我的父亲只有在春节或者是暑假来看望我们。有时是父亲一个人来，有时父亲会和他的妻子（陈妈妈）一同来。

记忆中，我并没有热烈期盼着这一年一度看似幸福的相聚。他们每次来也只是带些又小又硬的水果糖。而且，外婆似乎每次都要同他发生争吵。这令我幼稚的心灵只会感到委屈。感到父亲的吝啬。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外婆为我和哥哥的事和父亲发生的种种不愉快。父亲留宿二、三天走后，外婆又把不满发泄在我们身上，让我继续了这种不满。

我们识得字后，父亲常用写信的方式和我们联系。至今为止，我却不曾保留一封父亲写来的家书。我无比清晰地记得写信最后演变成为我的一种耻辱。每次不得不写的信都与生活或学习上的需求有关。要钱的滋味正慢慢打击我成长的自尊。我猜想父亲是不愿收到我的来信的。我的无所谓有些无可奈何。

我觉得，自己就像一朵野花，自生自灭，无始无终。这种隐情我已无法源源本本细枝末叶地讲叙出来，时光抛却一切琐事，只留下淡淡的模糊的痕迹而已。

基本上，父亲的来去匆匆就构成了我对他的全部记忆。仅有一次，我初中毕业前两个月，父亲从单位请假出来督促我学习，使我顺利地考上了工厂技校。这意味着我将有一份工作。那两个月是我和父亲相处最久的一次。那两个月，让我一如既往地感受着他严厉而刻板的生活方式。

我想，我与父亲之间的隔阂和距离，非一日之寒。这种与其说是怨恨，不如说是漠视的状态，一直深深地埋藏在我平和的容颜里。长大后的我总拒绝回忆，张扬的个性，愈加敏感又不甘平庸，反而渴望自己是夹心饼干中的那层奶油，虽然被他看不见，却绝对是最好的一层。

九三年我技校毕业，参加工作的第一个月，父亲就不再给我寄生活费了。一直到九九年我结婚前夕，父亲又主动给我两千元结婚用。我才幡然醒悟，其实我有什么资格恨父亲呢？从小到大，都是他在给予，我又给了他什么呢？

我生小孩的时候，陈妈妈来照顾我坐月子，聊起了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

“那年你爸出来辅导你学习两个月，回厂后，头发白了一大半，还大把大把地掉。这是最费脑的，相当于他重新学了一遍知识再来辅导你……”

“当年，我们的生活好苦哟。你爸每月32元的工资，我25元。你爸就要给你寄10元，给你哥哥寄10元，还要养他的老母亲也要寄10元。他的工资就这样安排完了，平时生活开销就用我的工资。有一次，你爸为了节约，就煮了一大锅土豆，说今天不吃饭就吃土豆。这土豆还是我们屋前一块地自己种的，吃着噎得我直流泪。……”

我听了，什么也没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来表达我复杂的心情。生活如此无情，我和父亲之间的沉默，早已成为一种习惯，难以愈越似的。

父亲于去年退休在家。因为一下无法适应空虚的退休生活，有一段日子迷上了晨练，专心学习太极拳、棍术、剑术、功夫扇等。今年这种痴迷减少了许多，他也有空闲四处走走。

父亲和陈妈妈是过完春节才来沙湾的。在沙湾住了一个月后，陈妈妈因为有事去了五通。父亲留了下来，因为听我说要重新开一个小店卖饮料。

清明节那天，我像往年一样准备去母亲的坟前祭奠。只不同的是，这一次，我顺便问了一句：“爸，你去不去？”

父亲的语气淡淡地：“去嘛，既然我在这里。”

我和黄灼带着女儿，还有父亲爬了一段山路，越过一道铁路又爬山才来到母亲的坟前，给她放鞭炮，烧纸钱。我默默地为母亲感到欣慰，因为父亲这迟了三十年的心意。妈妈，爸爸总算来看你了。

坟地上荒草萋萋，寂静无争。清脆地鸟鸣，啾啾着人心。母亲那又矮又小的坟头，快塌陷得看不见了。

回到家，没料到父亲会说：“这坟地不像个样。我看了都不忍心。因为一直没再来过，不知道是这样的。我想给她重新修过，这钱由我来出。”

重新为母亲修建房子，是我这两年的心事，可一直都没有付诸行动。听老人们说坟地不能随便动土，这里面是有讲究的。父亲的提议正合我意。我说，你自己拿主意吧。末了，父亲又补充说：“这件事不要让你陈妈妈知道。”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与父亲谈起母亲。

父亲说：“我和你妈妈是经人介绍认识的。你妈妈长得比你秀气，性格也比你温柔。”他慢慢回忆着，继续说：“具体是哪一年相识的，我都忘了。那时，我就在金口河工作，你妈妈就在这里的工厂上班。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邢台，写信约好见面的。见面后互相感觉还不错，各自回厂继续通信联系，接触两年就结婚了。”

“我和你妈妈感情一直都很好，彼此之间没有红过脸。但是我和你外婆一直性格不合。你妈妈对我很好，什么事情都听我的，就是有些挑食。我估计她的病就是挑食造成的。刚开始她总是偏头痛，去医院检查过，也没查出什么病。那时的医学不发达。有一天她痛得实在受不了，我就建议她到成都去看看。结果成都医院检查出是鼻咽癌晚期。在成都治疗了一段时间后，她单位上的领导就叫回来治疗，因为是治不好的病，在成都也是白费钱而已。当时，我就跟她领导吵，要在成都治。可她领导不同意，因为这是单位出钱。”

我插了一句：“我一直以为妈妈得的是骨癌，因为听外婆说，一脱裤子腿就断了。”

“不是，是鼻咽癌。那断腿、脱发都是癌细胞扩散到最后引起的迸发症状。那种病是很痛的，我请假出来照顾她，亲眼见她最后头发全部掉光了，痛得彻夜的呻吟、叫喊。那凄冽的哭叫声，医院里的每个房间都能听见……”父亲讲到这里，声音哽咽着，许久都不说话。

我的眼泪无声地流淌下来，为被病魔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母亲，为那时我才一岁，正是懵懂无知、蹒跚学步的时候。

那夜，父亲失眠了。他仿佛又经历了一次他生命中最撕扯心灵的一幕。他告诉我说他不愿意回忆这些，这些都是他心中积郁的痛苦。是的，我也一样，活着的人应该更幸福地生活。

为新店准备筹建工作时，父亲就像一名工人一样跟着黄灼忙前忙后。有一天，吃过午饭和黄灼一直工作到夜近12点才吃晚饭。新店花费了我们不少心血，生意却意外的清淡。虽然最后亏损了，可我和父亲的感情却越来越融洽。

这是父亲第一次和我朝夕相处这么长时间，转眼父亲来沙湾已四个多月了。当父亲在店里和我面对面坐着看报时，当我陪着他在家里看电视时，当我听到他拉二胡的悠扬琴声，当我看到他和女儿在郊外散步的情景……我感到我的心暖暖的，我为能这么贴近而无忧地与父亲生活在一起而满足和欣喜。

我对父亲的感觉来得毕竟太迟了。三十年后的我才慢慢开始懂得父亲。他这一生都是以工作为重、家庭其次的生活信念而活着。父亲在工作单位一连获得十多年的生产标兵，优秀共[chan*]党员，多年的劳模，如果他有文凭，早提升为干部了。后来从工厂一线提到科室搞调度。他对工作兢兢业业，为人正直传统。他的生存压力和各方面的难处从来没有在我们面前提过……

蓦地，我觉得心底对父亲蕴藏的情感，是无法表露的。如果说，父亲对子女的爱是一种更为收敛的亲情。爱在心里，责任就是对此最好的注解。心情易逝，往事不堪回首，如果可以，我还是想忘记过去，重新和父亲牵手走完这条漫漫人生路。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