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我不知道，生与死原来就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好像只是做了一场梦，梦醒之后，一切就这样的残酷的完成了。

我生活中的任何细节都可以忽略，甚至连我的生命，但是关于你的三个细节像刻进我心灵的岩石。那就是你跨过生死线的不久……

我没有看到你是怎么离开人世的，一切的亲人都没有看到。但是撞你的那辆客车里陌生的乘客却看到了，他们绘声绘色的向你的儿子你的家人描述着：你刚刚骑着自行车上公路，想穿过马路，却突然发现后面来了一辆客车，你慌忙地拐弯猛蹬，然而客车却在后面贼一般的猛追！客车的头撞在你的自行车的后轮上，你被震的两米多高，然后倒立着落下，你的后脑击碎了客车的窗玻璃，脸部被玻璃刮去了一长条肉，然后你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仰面，众人只见你的脚蹬了几蹬，嘴巴微张了几下，似乎想说些什么，然而你的话最终还是被那个世界所淹没了。

父亲，你是想说什么呢？在死神突然降临的时候，你又能说些什么呢？你是想说大儿子还在上大学，你不能死，死了他就无法维持了学业么？你是想说你的小儿子还太小，你不能死，死了他以后就失去安全的天空了么？你是想说你的母亲年事已衰，你不能死，死了她就没有人为他养老送终了么？你是想说你的妻子很苦，你不能死，死了她就要面临更大的人生曲折了么？…··父亲，你最终什么也没有来得及说，你就匆匆地走了，你这没有说出的话，已经变成了一柄利剑，深深地刺进了我的胸膛，我不能流泪，也无法说痛。

得到你的死讯然后再找到你尸体的时候，你已经在一个冷库里呆了近30多个小时了。把你推出来，你被放在一支极其简易的担架上，你的身上覆盖着一条沾满鲜血的破旧麻袋，脸部也被遮盖着，你的手与脚都露在外面，一只胳膊倒垂下来，显然已经折断了，另一只胳膊也沾满了鲜血，解冻了，血迹就从你的手臂一滴一滴的垂落。你的左脚上穿一只已经破了两个洞的黄球鞋；右脚的鞋没有了，赤着绽绽青筋的瘦长脚板，惨白色。母亲悲痛欲绝地把麻袋轻轻地取下，你的面部还是那样的安详，除了从腮到耳际被刮去一长条肉而流着血外，其余的皆像熟睡的一般，闭着眼，微张着嘴唇。尽管已经是五月了，但你的上身依然穿着那件我在五六年前捡来的一件破人造毛短袄，拉链早已经毁坏，你就用一条白色但已经油黑的条带在腰上环勒着，你的下身依旧穿着一条妈妈两年前在估衣摊上，用八角钱买来的蓝色涤卡裤子，膝盖上已经烂了两个洞，一大一小。是你太忙了，都来不及脱下让妈妈帮你缝补。

父亲。你很平静，尽管全家跪在你的面前，磕头如捣蒜一般的撕声裂肺长号。但是，你依然静静地躺着。悄无声息。

为你成殓的时候，我脱去你身上沾满血迹的衣服，用棉花沾着温开水，一点一点为你擦拭身上的血迹，当我把你的身体翻过来的时候，你整个腰部与背部全都青紫。母亲赶夜为你做了一身宽松的青衣，料子是她亲自选的，质地上乘。她说送你走的时候，决不能再让你把贫穷带到那一个世界里去。给你换衣服，按风俗，长子要亲自用双手捧住头，我的手放到你的后脑勺的时候，才知道你的后脑的颅骨都粉碎了，软软的，经我手的挤压，血又一点一点地往外渗，流满了我的双手。父亲，你知道么？唯一擦不净血迹的就是你的头部了，你的头发早已经被血液凝固成了一团一团的，亲人们轻轻地把你放进棺材里，母亲把你平时穿的衣服都放到你的脚边。我也找出了跟随你30多年你最最心爱的琵琶，放到你的怀里，你的琵琶是你一生中唯一的乐趣，没有人能弹得来，也没有人能够听得懂。成殓到送你下葬之间要隔七日，我每天都恍恍惚惚地守在你的棺材前，夜深人静的时候，对着二百瓦的电灯，我就怔怔地盯着你的棺材发呆。我总是觉得你是太累了，你只是睡着了，你一定会醒来的，然后会用手在里面拍拍棺材说里面太闷了，你要出来透透气。

然而，这一切都是奢望！终于到你出殡的日子了。这一天的到来，才让我瞬间觉得，你真的要走了，要被掩埋在那一片你经常耕种收获的庄稼地里。一路唢呐的吹打，我三步一跪地五步一叩首地领着你。坑挖的不深，近两米，长宽适度，方向东南西北，风水先生说这样可以头枕着宝脚踩着龙，后代就会繁盛。一切按照司礼有序的安排着，你被慢慢地　放进了坑里，我然后跳下坑，围你的棺材走了一圈，用沙哑的声音凄惨的长叫：“俺爷！跟我回家把……”然后我跳上坑，脱去鞋，把褂子抖开，抓一把你身边的泥土，司礼命我头也要回的往家跑。可是，可是，我根本无法转过脸去，我绝望的看着你被泥土的逐渐的掩埋。我瘫坐在地上，长号不愿回去……

我亲爱的父亲，隔一层黄土，却隔了千年万年，你的苦你的痛你的爱你的希望你的善良你的微笑，瞬间就被这层薄土封存了，甚至再也不会留下一点痕迹。

回到家，我便翻箱倒柜地去找你的照片，我想放大，好给自己留下一个永久的记忆，可是我翻了又翻，一切都是徒然。在我的记忆中你只照过两次相：一次是为了办拖拉机驾驶证。另一次就是办理身份证。可这都是20年前的事情了，我已经无法找到它。我也不想再找了。因为我知道，世界上没有了你，阳光依然灿烂，四季依然轮回，人潮依然如涌，你就是世间的一粒微尘！只有你疼过爱过的亲人才会深深地记得你！

父亲，你没有在世上留下什么痕迹，但你却会夜夜站进我的梦中，惹我泪湿枕巾。

父亲你知道么？我已把你埋在心里。你的儿子就是你永远的墓碑！

2006·3·18

后记：

今天父亲节。看着身边的同事都为父亲买了各种的礼物，而我只能一个人对着电脑发呆。记忆在这样的日子里浸满了我的心灵空间。情不能自已，流着眼泪写下了这些语言，用以祭奠我的九泉之下永远的父亲·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