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我的朋友所说,很少在你的文字里看到“父亲”这两个字。多半的文字都会提到母亲。并不是与母亲的接触更多一些。即便是婚后,也与父母在一起呆了不短的时间。而且只要与母亲在一起的时光,必然会与父亲在一起。
一直不曾提笔写过父亲,不是因为其他,而是常常怀疑自己是否真正的了解父亲。即使我写出下面的文字,我仍然怀疑,这是否就是真正的父亲。只因为心中的那份疑惑,让我不敢提笔。
与家里联系,知道父亲又因为弟弟的事而独自一人前往长沙。心里就抽搐着疼痛了。又一次更深切的感受到自己的无能。我那年已六旬的父亲,拖着骨质增生的病痛,要为这一场我们期待的“公平”奔波多久?而那“公平”真的会在父亲的奔波中得来吗?
我在叩问世间的同时,居然无力帮上父亲一丝半点。在这个他并不知道属于他的节日里,身为他女儿的我,只能最无助、最疼痛的想念他老人家。缘于一份与父亲一样的固执,抛却所有的“不敢”,只想对远方的父亲说声——节日快乐!
【一】
身为第三个女儿的我,更多的是被忽略。但仍然记得父亲背着我翻山越岭去求医。那时,不能体会父亲的辛苦。只是觉得生病真好,可以得到比平时多出几倍的关爱,那一刻的父亲会有少见的慈爱。虽然不会对我微笑,但眼神的温暖足够慰藉我那时的孤独。
坐在父亲宽厚的肩膀上,感觉父亲象山一样高大。父亲的身材并不魁梧,个子也并不高。但对于幼小的我而言,父亲就是心目中的山,父亲就是心里头最可以依靠的大树。在那时,无论什么样的伤痛,那山、那树都会让其远离我的世界。
小时的我,应该是最多病的那一个,几乎每天都要去那时的卫生室打针。每见到穿着白大褂的人,就心惊胆寒不已。针还没有扎到身上,心却先惊惧到疼痛难耐了。想象中的恐慌,常常让我在去卫生院的路上,由于对父亲的畏惧,而百般无奈的跟着。
打到后来我死活不肯再去,父亲就会牵着我的手,哄着说:“你去打完针,给你买饼吃!”那时候,一毛钱一个的饼,是所有小孩子向往的奢侈。父亲会在我打完针后履行他的诺言。那时觉得父亲讲话算数。
我也不知父亲带着我从家到卫生院走了多少趟,只记得常犯病的我,打针打到卫生室换了地方,我仍在父亲的带领下去打针,仍然会偶尔如愿得到饼。那偶尔的奢侈,已让我在被针刺痛后的眼泪中,得到极大的满足。
那时的父母带着四个孩子,在一个几近荒无人烟的地方白手起家,会有多少余钱给孩子买零食呢?那些一角一角的零钞对于他们而言,无疑都是计划中的,但因为我的原因,不得不因此更改计划,生活的艰辛是不言而喻的。
面对父亲的言行,让我在长大后深信一句话“轻诺必寡信”。尽管是对待一个幼小的孩子,父亲都能够做到言出必践。对于这一点,父亲的言传身教,对我影响巨大。一直在努力的做着这一点,答应别人的事一定努力去做到。
【二】
小时候的我,因为父亲管得比较严,一般不会和同村的孩子出去玩。渐渐养成了喜欢和家里人在一块。不管父母亲去哪都非要跟着去。哭着喊着,即使父母用刺条扎出血来,也是不依不饶的要跟着。至今有邻居见我,偶尔仍然会提及我那时的倔犟。
即使是现在也是不明白那一刻的心思,也许是害怕孤独吧,那时大姐二姐上学,而弟弟在托儿所里。只剩下我这不大不小的一个在家。
母亲对于我的哭泣喊,很有些无可奈何。说起那时,出工都得躲着我,否则一定要跟着去。但又怕山路崎岖,而山势险峻,自然不敢带我去的。只好每天出工前,想方设法的躲着我。
父亲我一般是不敢跟着去的。因为父亲很严肃。姐弟几个小时候都是很有些畏惧父亲。父亲并不会比母亲更经常的打我们,但那股害怕却一直存在。
不记得那一次是什么原因。家里只剩下我和父亲了,父亲要赶早去场部开会。那是需要两个小时的翻山越岭,才可以到达的地方。父亲对我说,他要去开会,母亲中午会回来,让我呆在家里。我嘴上自是不敢抵抗父亲,但眼见父亲锁了门走出老远了。我不顾一切的跟了上去,非要和父亲同去。父亲当然是不准我去的。
于是,父亲回头来折了路边的树枝做势要打我,嘴里嚷道:“你回不回去,我打死你!”但那时的我,一门心思就想着要去。嘴里哭喊着“我要去,我要去!”却无法为自己辩解,只知道父亲走后,那份因为孤独而突袭而来的恐慌,会将我整个人笼住,感觉自己无法呼吸。只有拼了命跟上去。
我见父亲折路边的树枝,马上回头跑着,边跑边叫“我不去了,我不去了!”可山道弯多。一到转弯的地方,我不见父亲,前面后面全是空寂寂的山路,便会转回头去寻那份唯一的熟悉。哪怕会挨打也义无反顾。看到父亲后,我又会转头跑。
如此这般,父亲的会眼见是开不成了。我在山道上来回奔跑着,把父亲气回了家。到了家自然不敢回家。远远的见父亲开门进屋了。知道自己惹下了大祸,躲在草丛里不敢回家。队里那孩子头带着一帮孩子见到我便说:“你爸爸说了,要把你吊起来打,你回去,你爸爸打死你。”
那时候小,且缘于对父亲一直的害怕,便真的以为父亲会那样。一直躲着不敢回家,到后来母亲来寻,便跟着母亲心惊胆颤的回了家。然而,吊起来只是我想象中的恐怖,父亲并没有因此而将我吊起来。
【三】
自我稍稍懂事起,父亲便已是队上的会计。不知道仅仅只上过小学四年级的父亲,是如何驾驭那些数据与会计科目之间的关系。只知道连年的“先进工作者”,连年的会计评比第一。至到今天,很多熟悉的人见到父亲,仍然是以“张会计”称呼。在今天的我看来,父亲,就是一个神话。
记得我上小学那会,我们所在的农场,会计需要考资格证书。已经记不太清楚,是否没有考过便得下岗。印象中从来不曾看书,一直在做帐的父亲。开始看书,而且看得非常认真,在书上划下很多记号。
那时节的父亲,应该不算年轻,大约四十多岁,每天白天工作,甚至通宵的查帐做报表。做为四个孩子的父亲,操心自是不能避免。况且还有家里的农活也得帮忙,那样的条件下,父亲仍然是见缝插针的看书。
父亲看书的图景,一直存留在我的脑海里。靠坐在床边,纹帐在灯光下映得雪白,书放在膝盖上,左手扶着书,右手拿着笔在书上记录一些什么。那份认真与凝重,有着让人不容忽视的力量,每每看见,我们的嘻哈声都会渐渐的小下去,最后都会摒声静气的安静下来。
父亲努力的结果是有目共睹的,在父亲那一班会计里,同去考试的二十多人中,父亲是唯一一个拿到《会计员》资格证的。可是,父亲是那一干人中年纪是最大的。父亲拿到成绩后的喜悦是何等模样。于我,是完全没有记忆的。只是后来听其他人说起,才知道父亲居然考过了,而且是唯一一个考过的人。
对于父亲做会计的历史,我的笔下所能描述的,只能是皮毛。只知道去父亲的抽屉找东西,仍然能看到成叠的荣誉证书,全是父亲工作的成绩。前不久回家,母亲拿出来的毛毯,仍然是父亲的奖品。家里的热水瓶等物,也多半是父亲的优秀得来的成果。
总记得父亲彻夜查帐的身影。冬天,寒风在窗外啸叫着,似乎要将这世间的一切温暖都刮走。父亲便在那样的寒夜里,守着一盆碳火,独自一人伏案查着。其实那数目,也许仅仅只是五分钱,或者几毛钱。然而,在父亲的意识里,不仅仅是钱的问题。总要查个水落石出方才罢休。
对于此刻同样是会计的我而言,父亲的细致与认真,我是断难企及一二的。于是,常常在犯错的时候,想起父亲的认真与细心。就有些惭愧而且内疚了,感觉自己有愧于父亲。
【四】
一直到很大的时候,我一直以为父亲是个冷酷到不近情理的人。常常会因为父亲的出差,而让自己感觉象放假一般。那时常想,父亲如果出去好远,一个月两个月不回来该多好。但从来没有过让父亲永远不回来的想法,亲情在潜意识里也不会被忽略的那份厚重,即便是在年少时,也不会因为对父亲的害怕,而忘记他是我们的父亲。
其实,还是会希望父亲回来,那份血浓如水的亲情,是任何其他的感情取代不了的。父亲常常会因为工作上的原因偶尔出差。只要出差,回来时总会有或多或少的零食或者玩具。让我们姐弟在众多的孩子中,有了一些属于孩子的得意。
尽管如此,仍然是惧怕多一些。但我是极乖巧的一个,如果挨父亲骂了,总不犟嘴,觉得委屈,也只不过不出声的流眼泪罢了。所以自打读书后,似乎没有挨过父亲的打。只是仍然会敬畏父亲,看见父亲,心里会不自觉的把一些陋习收起来。加之书念得颇声色,把姐弟几个全比下去了。
父亲对于我,就有了些偏爱,但绝不会因此而对我有所不同。在吃和穿方面,四个孩子都没有区别,只是偶尔会容许我更多、更近的与他接触。
父亲其实是个极健谈的人,与外人总会说得眉飞色舞,聊到趣处,笑声朗朗。但与家人总是沉默。
见过我父亲的同学都会说起父亲的健谈,而当我说父亲在家并不多话,这让所有的人大跌眼镜。不知道父亲是因为不善于表达,还是不想在孩子面前失去威严。我亦从未问过父亲。
所以父亲即使是与母亲斗嘴生气,也不会象别的夫妻一样,闹成一团。父亲气急了顶多生生闷气,摔摔东西,但无论怎样也不会动母亲一下。
母亲常常深有感触的提及,说父亲这一点比之他兄弟几个。都属于与众不同的一个,其他的几个吵架,常常会大打出手,而父亲与母亲生活的这大半辈子里,争吵常常会有,却从未打过自己。也许在母亲念及的同时,也有一份属于女人的甜蜜也未可知。
【五】
第一次看见父亲流泪,是在小弟车祸后。和父亲一起在医院照顾那时重伤的小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与父亲发生的争执。因为小弟的情形一点也不乐观,让所有人的心都忍不住难过且心痛了,情绪都极端恶劣。
做为女儿的我,没有站在父亲的立场去想,在老年时要接受唯一的儿子从此卧床一生的现实,是多么深的伤痛。只顾自己心里的不快,顶了父亲一句。那一刻,父亲什么也不说就摔门而去。坐在病床边的我,心里也同样难过,根本没有想去追回父亲的冲动。于是,任由父亲从我的视线里消失。想着父亲过一时半会气消了,就会回来。
可我想象中的“一时半会”已经过了好久,仍然不见父亲的身影。我的心随着时间的拉长,一刻比一刻慌乱,一刻比一刻更加的坐立不安。胡思乱想也随着时间被无限拉伸。再也坐不住的我,站起来走向病房的大厅。
看电视的人群里没有父亲,窗边看风景的人也没有父亲。我的心在那一刻的寻找未果里,就象找不着支点一样悬了起来,在心里诅咒了自己千百遍,也祈求了千百遍。爸爸,你千万别出什么事?我心里的埋怨与祈求,此起彼伏,一刻也不停息。我的脚步不由自主的加快,开始在病房里一间一间的找寻。可仍然一无所获。
想着父亲也许下楼了,心里的担忧更多了几分。小弟住的是六楼,我按着电梯,但那电梯似乎总也不来,三步并做两步,往楼下飞奔。我气喘吁吁的询问着,一楼大厅那个卖日用品的店主,店主说没有看见父亲。我得到他肯定的答复后,又来不及等电梯,爬上六楼。在走廊里又一次仔细的找寻,最后,在走廊尽头一个走火通道的窗边看见父亲。
我见到父亲背影的一刹那,感觉自己几乎有虚脱的感觉,真想顺着墙坐下去。
“爸!”我叫了一声,但父亲并没有回头。我慢慢走过去,看到父亲的泪水正顺着脸颊一滴一滴落在窗子的铝合金槽里。心里的震憾无法用言语形容。
我挽着父亲的手,眼泪夺眶而出。哽咽着对父亲说:“是我不对,您打我吧,只要您心里好受一点。”父亲仍然不看我,对着渐渐浓重的夜色长叹一声“你们以为我心里好受,看看他这一辈子怎么办?”
只此一句,父亲再也没有多说什么,我想父亲也说不出再多了。父亲的眼泪又一次奔涌而出,而我无法言说心中的愧疚与悔意。只有默默的陪着父亲流泪。
那一句话里包含的辛酸与苦楚,让我在一瞬间,感觉到父亲的脆弱与衰老。曾经钢毅如铁的汉子,在生活巨大的苦痛面前,再也忍不住将真实的心痛倾泻而出。
当我记录着记忆里的父亲,心绪如潮,牵挂着自己年迈的父亲,独自一人在长沙的哪个方向。真想再一次挽着他的手,哪怕只能陪着他老人家流泪也好。把一切诉诸于文字的同时,便明白自己更多的无奈、更多的心痛。
爸,对不起!
-全文完-
▷ 进入恋尘叶子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