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确信,我曾在那一刻打开了时间之门,看到了母亲,并为之惊艳--她倚着外婆家的老门,穿碎花布衣,密密层层的刘海下,一双乌黑的大眼睛,露出惊鸿一般的神色。——那是母亲生平第一次照相,多年以后,当我从父亲的老教案里翻出这张照片时,母亲已成了父亲的遗孀,但她依然是美丽的女子。上天恩赐的美貌加上对生活的尊重与热爱,我的母亲根本就不可能不美丽。
母亲也有小小缺陷,因为额头不宽阔,所以母亲一生留刘海;母亲肤色较深,所以选衣服,颜色比款式重要。她知道,适合自己的,才是最好的。母亲年轻的时候是小镇上不多见的别致女子。
母亲爱美可不仅体现在衣着打扮上。我们家的窗帘,是母亲亲手缝制的,极淡的水红色,滚着荷叶边,很配我们家的小屋和木窗,一直挂了八年,仍不觉过时讨厌。只是前年,母亲又在窗帘下多挂了一层白纱作为衬底,于是更显温馨雅致。
我们家柜底还有我和弟弟小时候的衣物,多是出自母亲之手,一件一件,不论毛衣的针法和图案或袖口裤管等细节,无一不考究精致。记得我小学时穿过意见毛衣,是母亲用家里剩余的毛线拼织而成的,几位女老师喜爱地逗我,为我数了一下,颜色多达11种。
母亲常买来许多中看不中用的东西,什么印花量米筒,袖珍水壶,还有枕头垫子之类。多少年来,这种小惊喜,即使在父亲去世那两年也时有发生,母亲总像孩子一样藏了东西在身后,要我们猜,猜来猜去也不中,她才窃笑着宣布答案。
在母亲的影响下,我从小也爱捣弄一些希奇的事物,有时到河边捡来石头,在上面题字绘图;有时和弟弟捉了小鱼虾,用盆子养着,还往里堆假山,放玻璃弹子;我会从爷爷地里偷来南瓜花插在花瓶里,直到现在,我卧室里还贴着我剪的一串长长的五线谱,音符满墙壁飞。这些行为往往为母亲所嘲笑,说是幼稚可笑,但我知道,对于我的天真可爱,她心里是欢喜的。
我们在门口养了花,花种是从别人那里陆续讨要来的,都是些常见花卉,敝帚自珍。最有意思的是种牵牛花,母亲给它搭个架子,不多久,藤蔓缠绕,成了一堵绣了花的绿屏。
近些年,母亲的爱好发生了细微的变化,她爱上了种菜,房前屋后都是菜地,种些黄瓜、南瓜、辣椒、茄子等,年年丰收,每吃一餐,母亲都要沾沾自喜一回。
母亲来自农村,嫁到小镇,辛辛苦苦做点小买卖养家,回家再制造一点点小小的浪漫和快乐,她到过最远的地方是广洲,算是一生活在篱笆里。当我年龄渐长,有了些阅历与思想,渐渐懂得母亲的坚强与乐观背后其实藏有太多的不甘与无奈——母亲本是心高气傲的美丽女子呵,可惜书读得不够多,胆子不够大,在不懂得爱的时候结了婚,在背负责任的时候才了解自己值得拥有更多。
于是母亲把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太沉重的爱会让人喘不过气来,我曾一度与她造反,原本乖巧的孩子叛逆起来竟是格外的彻底和不顾一切。母亲愿意我是花,被精心养在她的篱笆里,而我愿意是草,不由分说蔓延出她的栅栏。我弃了母亲,作心灵的流浪——我遗传了她的骄傲和浪漫,比她多读了些书,因而她不敢做的,我都做了……唉,都是从前的事了,所幸母亲早已原谅了一切。
如今,我也已经工作,有时外出,给母亲带回一件新衣服,她仍是满心欢喜,一如从前,往往在镜子前比了又比,照了又照,然后笑道:“唉,老了,老了……”
四十四岁,本也还早,然而母亲真是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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