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小的时候常听父亲叹息,我的祖母,一个小脚的女人,拿着她的儿子我的父亲的录取通知书,坐在塘前的吊脚楼上哭泣,于是在我童年的印象里,故乡是一座风雨中飘摇的小竹楼,是一个无助的小脚女人悲泣的瘦小背影,这样的场景,会经常因为父亲的叹息,而时常飘入我的梦中,这些熟悉的场景是那样的让我感到亲切同时而又让我的心在这样的悲戚里感到阵阵苦涩的酸痛。
我的父亲出生于湘中一个偏僻的山村,祖上曾世代殷实。据说在我的曾祖父在世的时候,家里就有近千亩的良田,我的祖父上过私塾考过秀才学过医,因为生性忠厚,又精通医术和五经四书,很被村里人敬重。
那时年轻人的婚事全由父母做主,且讲究门当户对,所以,我的祖母也同样出生于一个不算富裕却也很殷实的人家。
听说祖母在娘家的时候,很是娇贵,每日里喜欢跟着她的兄弟们读读三字经,或者舞笔弄墨地学着写几个字,对于女人们手头的针线功夫却一点也不感兴趣。虽然,对于一个生长在旧时的农村女性,针线是人们用来衡量女性灵性贤德的一个标准,祖父却似乎不太在意这些,在他眼里,祖母的知书达礼倒是更能显示出女性大家闺秀的风范,让他非常的赞赏。
祖母嫁给祖父后,他们夫妻非常恩爱。祖父从不因为祖母不会操持家务而嫌弃于她。为了让祖母生活得舒适些,祖父还专门请了人为家里耕种田地,家务活也有佣人处理,祖母只需在家带养孩子便可。
祖父与祖母一共生育了五个儿女,我的父亲便是他的兄弟姐妹中的老四。祖父每次外出出诊,祖母总会怀抱着年幼的孩子站在吊脚楼上看着祖父的背影远去,然后又在黄昏的时候用目光迎接祖父的归来。
祖母已经习惯于用这样的方式目送丈夫的远去,更习惯于用一种期待的心情盼望着他的归来,然后看着满脸倦容的祖父放下肩上的医药箱,抱着他们的孩子一个个亲着脸蛋时一脸兴奋的模样,这时祖母会站在一旁用一个女人似水般柔情的双眼看着我的祖父,再从我的祖父深情的回望中体会到家庭的幸福。
然而这样幸福的光景只是我祖母有限的生命中一个短暂的画面,这种幸福随着祖父的离去,祖母的生活便从天堂跌入到了地狱。
父亲四岁那年,祖父照例出外行医,当祖母目送他的背影远去后,他就再也没有回来过。每一个黄昏,祖母都会站在吊竹楼前向着村外的山道远眺,盼望着那熟悉的身影如往常一样披着一身的晚霞从暮色中向她慢慢走来,那张疲惫的脸上,还是堆着她熟悉的永远亲切而淡然的微笑。多年来,他们都是在彼此的注视中靠近对方的;都是靠着同一种眼神告诉对方,他们在彼此等候,始终不弃不离,所以,祖母不相信,祖父竟然会这样无声无息地离她而去。
然而,无论祖母怎样的不相信,祖父终究还是未能回来。因为,没过多久,就有人传来祖父已经遇难的消息。
当祖母听到这一消息后,她的世界就在那一瞬间砰然倒塌了,从嫁给祖父的那一天起,祖母习惯了对他的依赖;习惯了他的小心呵护;更习惯了每天站在竹楼前的迎进送去,如今这一切就象是一场梦,顷刻之间就破碎得踪影全无,叫她如何能担当得了?
然而,命运就是如此的残忍,它完全不会顾及你是否能够承受,当灾难来临的时候,你始终都无法逃离厄运之手。所以,不管祖母愿不愿意,她还是成了一名年轻的寡妇,那年,她仅仅二十六岁。
祖父死后,曾祖父给了祖母三百亩田,让她用这些田养活自己的儿女。对于一个从未操持过家务的小脚女人来说,生活的路从此转入到了一种异常艰难的境地。开始,祖母靠着把田地租种给别人耕种过日子,后来孩子一天天大了,家里的开支也随着孩子的成长而增加,祖母无奈之下,只得不断地变卖家产度日,家境因此一天天的败落下来,以至后来父亲考上高小,想请祖母送他读书,祖母只得坐在吊脚楼上悲痛地哭泣着。
在祖父遇害后的第四年,祖母终于因为忧伤过度,撒手而去,因此,一个曾经温馨的家庭彻底地破碎了。
某某听到父亲的悲叹,我就会想起我那遥远的故乡,想起那个坐在吊脚楼前向远方眺望的女人,想起那个为了儿女的学费悲戚而哭的我的祖母,那时故乡在我的心里是一支悲伤的歌,虽然如此,我还是渴望着有一天我能够走进它的怀抱,因为那毕竟是我的父辈生长的地方,那里有我的亲人有我的乡情。
当我真的站在故乡的土地上时,我看到的是青山绿水间,一栋栋拔地而起的楼房;一座崭新的校舍前,孩子们天真而淳朴的笑脸;以及村前的公路上不时来往的车辆;我欣喜地看着这一切,看着我美丽而富饶的家乡,一种浓浓地乡情将我包围……
祖母的吊脚楼依然还在,只是经历了人世的沧桑、岁月的变迁,已经人去楼空、已经破旧不堪,但是祖母悲戚的身影却永远留在了我的记忆中,毕竟要忘记的只是苦难,忘不了是却永远是亲情。
本文已被编辑[古草]于2006-6-17 15:13:25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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