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岁的他，就这样坐在夜里。时常会抬起头看一眼外面。外面究竟有什么。他知道什么也没有。什么都不会有了。
他倏的起身，走到阳台上。他往海边的那个方向望去。他听见了她的呼喊。大声而急切。撕心裂肺。
突然什么都没有了。只有这夜的寂静与空无。只有风穿他的胸膛。留下一丝寒清。
他转身，回到房间。他听见，妻子的呓语和孩子翻身，踢打床铺的声音。
他是被朋友拉去的。他一向不喜欢这里。这种场合他很少来。冰都是这个城市最大的风月场所，这里是嫖客与妓女的结识地、交欢所。是毒品和色情迷漫的藏匿所和寄居处。他被朋友拉去。一头冲进声势浩大的劲舞迪厅里。
他找到一个角落。坐下来。朋友们都很高兴。妖艳的女人走过来。他知道她在扮演什么角色。没听清说什么。几个女人已经坐在身边。他的腰已被环住。
他轻轻的推开她的手。哟，先生不喜欢我。那我岂不是很没面子。
女子的声音浪得很好听。朋友们哈哈的笑了。别管他。他是老夫子。一本正经的样子。哼。女子的声音不像是在生气。那，是不是什么时候都正经呀。
笑声此起彼浮。很快淹没在疯狂的音乐声中。跳舞去吧。走，今天晚上我买单。朋友拍拍他的手。
他看着人从他身边走过。他不会跳舞。也不喜欢。他只是默默地看着因为生活压抑而在这一瞬间恣意放肆的人群。
一个人的烟，一个人的酒，一个人的角落，没有一个人的清静。
他突然站起身，想去海边走走。在那里，海水的腥咸让他感觉很舒服。
当他起步向外走时，他的手突然被人抓住。
就你了。来，到哪去，陪我喝酒。他看见了她。一脸的颓废。因酒精过度而发红的脸。嘴角苍白，唇却是鲜红。
一个女子飞快的跑过来。
epiphyllum，那个客人还在等你呢。
让他滚。姑奶奶今天不伺候他。
可是，妈咪会骂的。
让他滚。你是不是欠揍啊。
他抬起头，向那边望去。那个男人满面红光，他的身边已经不缺女人了。但他吸着嘴里的烟，眼睛还不时的向这边瞟来。
只见那个男人伸出手打了个招呼。一个身体微胖的女人走过去。一会儿，她向这边走来。
他触到她冰冷的手指。她还在大声的让他喝酒。自己拚命的喝，不知道将要发生的事情。
转眼那个胖女人已经来到眼前。
epiphyllum，你想干什么。黄老板已经生气了。
我们是做生意的，得罪了客人可不好。
那你去陪啊。我不高兴，怎么了。
先生，喝酒啊，怎么，我的酒不好喝。来，我喂你一口。
他看见她喝到嘴里一大口。冲着他就俯过身来。
他轻轻的推住她。不要再喝了，你已经醉了。
她微微的一怔。像是听懂了他的话。把酒咽下，又继续的一大口。
他冲那个妈咪摆摆手。我去说，你走吧。
他来到那张桌子。黄老板是吧。那位小姐，她已经醉了，让她休息一下也好……
还没说完，他的领子已经被提了起来。
那个男人摆了下手。算了，我今天心情好。兄弟，以后别出这种头。你的那桌，我也买了。
他被人放下来。然后说了声谢谢。
她醉了。醉得一塌糊涂。嘴里喊着先生，一只手抓住他不放。一只手拚命的往嘴里倒酒。
别喝了。他伸手抢下她的酒杯。
为什么不喝。为什么，不喝。
她想夺回来属于她的快乐。
他突然很生气。她像极那晚的学生。那个失恋的女学生也是这样的喝酒。被他一顿骂，哭了一夜后才清醒。为什么女人都这样。他突然感觉到她的累。他想，如果真的有什么，解决掉比这样要好。
他就摔碎了手里的杯子。把她拦腰抱起，让她随自己出了那人声鼎沸的场所。
出了门，他就有些后悔。去哪里呢。他明明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他能带她去哪里。也许，他现在想要什么都可以从她身上得到，但是他只是想让她清醒。
拦下出租车。他把她放进去。自己坐好，把她的头放在自己的肩上。
去海边吧。到那儿把我们放下就行。
大海在夜里是空的。只有它的声音会在夜空里回荡。就如同一个人在夜里会知道很多事情。而白天一切都不是原来的模样。
走到海边。他把她从车里扶出来。离沙滩还有一段距离，他把她抱起来，一直走。她应该不算重，长期的酗酒和生活的颓废使她极其的虚弱和瘦小。可是，当他抱了她那么久的时候，把她放下来，也觉得手臂的麻木。
她就这样躺在沙滩上。静静的躺着。他知道，她喝得太多了。酒醉后应该是沉睡。他突然想到她会死掉。产生这样的念头他就很生气自己的多余。这个女人和他有关系吗。他是个老师。曾经三尺讲台的尊重和敬仰是他的全部。他在做什么。和一个所谓的妓女在沙滩上坐一夜吗。
可是，他看到她的泪就在眼角滑落。月亮很亮，照在夜里的大海上，洒在沙滩上盈盈的光。他能看清她的面容。她的酒红正慢慢的消退。脸色的苍白一点点的加剧。
她开始吐。因为胃的痛而蜷起身子。他把她扶起来，让她离开那些污物。他轻轻的拍打她的背，希望能让她好受点。然后，他把她抱起来走进海里，让她在冰冷的海水里散去酒后的躁热。
海水冲刷着巨大的岩石。发出声响在耳畔轰响。传到这里就像是个遥远的空洞的虚无。这里只能听见那种虚无的回音。她在海水里逐渐的清醒。
看她差不多快醒了。他又把她抱起来。回到沙滩上。把自己的衣服盖在她身上，让她斜躺在自己的怀里。他看见她因为冰冷而冻得发抖的嘴唇。
你是谁。她的声音仿佛是幽灵的声音。轻而虚渺。
我谁也不是。他看着她的眉头紧锁，把她又抬高了些。他的手放在她的腹部。他想，如果轻轻的揉一下，她的胃会好受些。
他听见她因为痛而发出的低呤。他看见她的睫毛微微的动。月光洒在上面，就像是一排发着光的塑料梳子。她的唇看上去很冰冷。她的牙齿不是很白，轻轻的咬着下唇。他抚开她额头湿湿的发，露出她不算美丽但很清秀的面容。
你是谁。她继续问。我就是我。你好点了吗。也许，你现在需要一张温暖的床。
然后，他就看见她睁开眼睛。看着他。
那双眼睛是多年后他一直无法忘记的。大而清澈。在月光下眼眸里有月的影，有他的影，有整个天空空茫的影。她的眼里是调皮的可笑，是那种对生活的渴望。没有，酒前的那种颓废。
为什么要有床。说实话，你不像个有钱的人。你知道我一晚多少钱？
他突然生气的把她放在沙滩上。应该说是摔。他突然生气自己对她的这种心疼。她怎么好好的突然说出这样一种话。他不想做什么。他也许，只想去温暖她冰冷的手指。
她哎哟一声。然后自己用手撑起身子。
怎么，没钱，生气了？
你能不能把你做鸡的那套收一收。你以为你这个样子很好是不是。喝酒，惹事生非，把自己糟蹋的一无是处，这样很好吗？你在以前不是这个样子。你自己最清楚。为什么要把自己不当人。你自己都不当人了，别人怎么会。
他一口气骂下去。他不清楚为什么会骂她。她和自己有关系吗。一个妓女，一个老师。好像八杆子都打不着。他就看见她的眼睛里，那个月光从里面一点点的滑下来，一点点的把月送到唇边，然后，她就把它咽下去。
她突然一猛的站起身。把衣服扔给他。
你没有权利教训我。我不是你什么人。
然后，她想离开，急切的离开。她不想让自己的那点脆弱被眼前的这个人看清楚。他是谁，为什么这样。他有什么权利教训自己。我是个女人。是个贱女人。不需要这些。
没走几步。她就直挺挺的向后仰去。
他一下子扶住她。你刚醒了酒，起的太猛。血压下降了。
她慢慢被他放平。身子还在他的怀里仰着。眩晕过后，她看清了他的模样。
眼睛里的海是沉的。在夜里，她的影是黑色，不见轮廓的在他的瞳孔深处。他一副温文尔雅的样子。鼻翼因扶她时的累而轻轻的煸动。他的唇不是很薄，她想不明白，这不是很薄的唇怎么那么会骂人。
然后，她就嘿的一声笑了。
他看见她的笑。自己也禁不住笑了。
你能不能正经点。
我怎么不正经了。
嗯，好点了吗？
好了。有什么不好的。天天这样。
坐好。他把她扶起来坐好。放正。
现在，说说你自己。
为什么一定要说。她突然有种很委屈的感觉。
一定要说。再这么喝下去。你会没命的。
用你管吗？
“啪”，她的脸火辣辣的一热。因为他的力度而把脸扭向一边。
为什么这么拒绝别人的关怀。很好玩是不是。我半夜三更的把你带到这儿。是让你清醒。不是让你在这里继续逃避。你觉得很好玩吗。很好，是不是。
他的声音因为愤怒大声而急切。在这个夜里，深深的，深深的，让她震惊。
海水的哗哗声随着他气愤的呼吸传进她的耳畔。她在这寂静的夜里坐在这个男人的身边听他真诚的怒骂。她看不起自己，从那个她爱的男人走了以后，她就注定是一个不该生存下去的虚无的影。可是，眼前的这个男人打开了她心底最后那一点心碎。她的心，在一瞬间感到了累，感到了应该让自己不再累下去。
她终于，终于，放声的大哭起来。
他把她又抱进怀里。轻轻的抚摸着她湿漉漉的背。
她说，你要听吗。
说吧。
夜已经很沉了。海水的腥咸被风吹到他们的呼吸里。他想到她会冷。于是，他把她抱紧了些。
她开始她的故事。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我不知道。也不敢去回想。只是心里每天都会努力把它埋藏。埋藏在心底的最深处。可我知道，埋藏它的，只是一堆枯黄的叶，狂风过后，它就突兀的显现在我眼前，我用烈酒浇灌我全身的炽热。
那个我终身不忘的人叫苏涵。我们是艺校的学生。一次意外的邂逅是美丽爱情的开始。那段美丽和所有的故事一样，花前月下，人约黄昏。他的架子鼓是学校最好的。我是跳劲舞的。曾经，我们在学校的演艺厅里最出色的表演获得过所有师生惊叹的目光。我的爱，深深的，沉沉的，也许，还是自私的。
毕业后，我们开始寻找工作。我试图用我的关系帮他找份工作。他的自负不允许我这样。于是，组织乐队失败，签约失败。所有的失败袭来的时候，他的失望让他倍感沮丧。每次他回到我们租住的小屋都不愿说话，有时，我买回的饭，他也会打烂。他认为，命运如此的不公平，他被捉弄的一败涂地。我生气，他怎么可以这样。为什么，非要找到自己的爱好。为什么，不能先为了生活而牺牲点什么。
最后，他终于还是放下了自己的自负去那个迪厅去打工。虽然薪水不多，但是在音乐的快乐中他好像找到了自己。强烈的鼓声就是他忿恨的心声。他试图用鼓乐甩开他所有的怨恨。
而我能做的，就是陪在他的身边。
在那个迪厅里，我是个跳劲舞的女子。
有时，我能看到他的眼里，充满了对我的爱怜。他曾说过，冰儿，我会让你幸福。
可我的幸福，只是烟雨里绚烂的霓虹，纷飞在红尘中的泡泡。
终于，冰都的老板相中了他的人和他的音乐。他被叫到这里来做主乐手。他唯一的条件就是带上我。而我，真的不应该和他一起来。
那个女子出现在这里的时候，我第一眼就知道她不是应该到这里来的人。她的一身职业装让她与这里的气氛极不协调。她的朋友在旁边笑闹的时候，她就坐在那里喝着红酒。杯里的红色，在她的眼里是一朵带着妖艳的花。
我的注视是因为她在看苏涵。而苏涵看见她时，是微微的一怔。
我是狂野的，从开始到最后。
她三个星期后又来到这里。以后，每一天都来。每次来之前。苏涵都会低头看一下他的手机。我知道，她是会来的。我不知道，她何时会离开。
我是个跳劲舞的女子。跳劲舞的女子没有自己的时间。我被命运推到别人的身边，又把自己拉回来陪着他到深夜。唯一不能做的，就是我们在同样的疯狂的时候，不能用自己的柔情陪着他。
而她能。她有好的文化，好的修养，好的仪容。她的爱是条小溪，让苏涵突然感到生活可以不那么火热，可以让苏涵感到，也许有种爱可以变成默默的不语的温馨。
直到，那天，她带来一束白色的玫瑰。
那束花送到苏涵面前的时候，冰都里突然一种寂静。片刻后，又恢复了那份喧器。她就穿一身紫色的纱裙离开。每晚，相同的时间，再次出现。
我问苏涵，你准备怎么办。
他依旧忧郁的眼神，依旧那样的爱怜的望着我。冰儿，也许，我可以更好的解决。
我那一刻不容他喘息的疯狂。为什么你自己不能告诉你自己到底爱谁。为什么你自己做什么你自己都不知道。我只要你一句实话。我就会放你走。但最起码，我知道自己输在哪里。你为什么不能告诉我。
他被我的质问问得一愣。随即，他暴跳如雷。你凭什么要这样问我。你在别人的怀里的时候，想过我吗。你是个跳劲舞的女子，我问你，你能结束你的生活吗。能吗。
不能，不能。我是不能。我拚命的摇头。我满脸的泪。苏涵，你知道我们有多苦。你知道我们靠什么生活。你知道，你找不到工作的那段时间，我们怎么生存下去。
可是，苏涵，为了那个女人，你值得吗。那个女人是个狐狸精，你也可以为了她放弃我们之间的感情。
那一巴掌，就打在我的脸上，也打碎了我们几年的爱恋。有几年了，我们在一起。好像七年，好像八年。几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苏涵要的，不再是狂热的爱。
我们吵，我们闹，我们把那间小屋里的东西都打碎。然后，我们回到冰都。依旧我们疯狂的生活。
我只想让他明白，我爱他。爱得如此的狂野，如此的放不下。
终于，在我忍无可忍的时候，冲到那个女人面前。你知道你是谁。你知道他是谁。为什么你不选择离开。
她看着妖艳的我。眼里是氤氲中霓虹滑过的影。她端起她的红酒。对不起，小姐。我是来喝酒的。我明白什么人要什么样的生活。我知道，我的思想会左右什么人。你要的生活是什么，他要的是什么，我们都知道。
她带着那种让人看不清的笑意。他不是你的。你给不了，他要的一切。
我第一次打了人。我看见她嘴角的血，如她眼里妖艳的我。看见她转过头来，笑着看我。我看见，苏涵揽着她的腰走出冰都，没有骂我，也没有抱歉。
我终于知道她什么时候走了。而我没有预测到，她走时，会带走我最深爱的男人。
那一刻。我深深的绝望。彻底崩溃。
如果我没有和他来多好。我宁愿自己不知道一切，和她一起拥有他。如果我不知道一切该多好。我会抱着自己的回忆，一辈子都幸福如初。
如果，没有如果，我会多么快乐。
多久了，我在等待苏涵的一句冰儿。多久了，我在等待他的脚步声。多久了，我在等待为我劲舞的伴奏是他强劲的鼓音。
我得到消息。苏涵的画展在那个城市开始。引起轰动。和他一起出席的，是那个女人带着他们可爱的儿子。
海水涨潮了。他们坐卧的地方已被海水淹没。他怕她冷，想把她扶起来，向后退一下。
她突然站起来。向海里跑去。他拉不住她。见海水把她冲倒，她站起来。跪在海里。把脸放在冰冷的海水里。泪的咸和海水的咸，只有他们彼此知道。
她把头抬起来，冲着远方，冲着苍茫的大海，冲着无月的苍穹。
苏涵——你在哪——回来——回来——
苏涵——你在哪——回来——回来——
好久没去那里了。他的工作是繁忙的。有时，他被那些半大孩子弄的连饭都吃不上。现在的孩子是让人头疼。整天的弄点什么西洋景让老师们哭笑不得。这不，那个男孩子居然把头发弄得像世界杯的足球。老校长看见了，虽然没晕倒，但是还是让他好好的管一下。
中午，太阳是火辣辣的。一番说教后，他带着那个孩子去改变发型。这个可气的孩子居然选了本市最好的发廊。理一次发要他半个月的工资。算了，以后这些孩子会明白的。
孩子坐在椅子上开始理发了。他就坐在旁边等他。
老师，一会儿我自己回去，你先走吧。
得了，我陪着你吧。你说你，小强，以后好好的吧。什么时候你才能让我省心呢。
嘿，老师，我够酷吧。看咱那老哥们吓得嘴都合不拢了。
行了。校长要让你气死了，你就有事干了你。
他无意的向楼梯上一瞥，感觉有人从上面下来。上面是个美容的场所。有很多女人到这里来做虚假的掩饰。
当他发觉什么时，他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他看见她穿着一身白裙从楼上一步一步的走下来。她没有画妆。应该说没有那晚的妆那么浓艳。浓黑的眉，无忧的眼，小巧的鼻，唇仍是那晚的苍白。脸色是一种疲惫后的倦怠。只是那双眼睛，那双眼睛里的笑，一种淡定。
她也看见了他。也就慢慢的踱步过来。她依旧瘦小虚弱。轻盈的步子，随风摆动的裙褶让人不禁去想在白色的裙里是一颗怎样的心。
老师到这里来理发吗。
她的声音如此的柔和轻渺。
他突然语无伦次。
哦。不是。我，我带着学生来。
他看见他的学生，在镜子冲他眨眼。
她同样看见那个调皮的动作。然后，她就笑了笑。那你慢慢的等吧。我先走了。
走了两步，她又回过身。伸出她纤细的手。
不说再见吗。
他慌忙的伸出手去。
再见。
轻轻的一握。炎夏的季节，他感到一种冰冷直刺心肺。抬头看去。那一身白裙，已消失在车流里。
老师，你的小姘呀。
去你的。你能不能学点好。
挺正点的。有品味。
行了。好好回去读书。这次月考，你得考出好成绩来。
老师，给你。我爸不缺我理发的钱。你那么穷。
臭小子。敢说我穷。
老师，你说我爸要和你一样多好。除了钱，他就啥也没有了。
行了，他也盼着你好呢。上个星期还给我打电话。
对，我们是哥们，你和我爸也是。
小子，你快挨揍了你。
他们笑着，向学校走去。
晚上，他一个来到海边。看着大海在夜里不停的涌动。它汇聚千流百川，养育了鱼虾万种。可是，没有人知道大海的最深处，有一颗怎样的心，那里有多少的隐忍，多少的不为人知的哀思。
人们渴望探求一些内心的东西，于是，他们想去那里看看。想知道大海有多少倾诉，有多少的内涵。但是，真正明白一个海洋的心，是多么大的一种奢侈。
他耳边又能听见她绝裂的呼喊。值不值得。这样问是不是很傻。有人能说得清楚吗。
他又来到冰都。不知为了什么。
他想起那一晚。他在沙滩上醒来时，她已不见。他只是想抱着让她暖和一些。让她在自己的怀里沉沉的睡一觉。让她不至于把自己的嗓子喊破了也换不回一点柔情。虽然，他知道，她要的，他永远也给不了。
但他就想这样抱着她。看她带着海水和泪水的脸在他怀里沉静的睡。看她一双眼不再绝望，不再为了无谓的寻找而迷茫。他就这样抱着她。用衣服把她裹严。不让海风带走她更多的体温。
醒来时，她已经走了。那件衣服盖在他身上。海已退潮。沙滩上，是他一个人的痕迹。转眼，也消逝无踪。
进了那种喧嚣。他还是找了个角落。他没有看见她。人群的晃动就像是海浪，不会停歇。
他听见笑声的震耳。向那个地方望去。他看见她穿着牡丹花一样的红色艳裙在一群古惑仔一样的人簇拥下走进来。那件衣服包装着她，如辛辣味道的花一样俗不可耐。他们开始喝酒。她的身体开始随着狂热的音乐舞蹈。他看见酒，又一次的穿过她的嘴角苍白的唇。
袭来的那种心痛，不知为什么让他如此难过。他喝着酒。眼里的痛楚淹没在烟雾里。
她舞动着走过来。
你来了。今天没有朋友吗。
能不能，不喝了。
不喝了。笑话。不喝酒干嘛。
你去哪里了。
飙车呀。你不懂的。她大口的喝着酒。那是种飞的感觉。
那句话，让他一瞬间的恍惚。他一下子抓住她。以后不要去了。
她把杯子一失手掉在地上。
眼里，有一种光。没有月色。有的，是五彩的霓虹的影。
她很快收起了一切。笑着站起身。
来看我跳舞吧。
他生平第一次走入舞池里。看她蛇一样的扭动自己的身躯。看她似一枝最后准备凋谢的花还在红尘里展现属于自己的姿态。看她的笑，把自己的落寞和绝望，一一收好。
他悄悄的把自己的电话号码写在纸上留给了那个微胖的女人。
悄悄的离开。
没有她的电话。
很久都没有。
直到那天，他在海边一个人走着。月色还是如此的皎洁，如此的明亮。一行行的脚印在他身后被海浪吞噬，就像那一夜，在他生命里，永远不在。
他的电话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听见那个声音，他就感到不对。
她在电话里说，老师，要不要看我们飙车。
他蓦名的一阵恐慌。
你在哪？
在距离冰都几百米，最高的这所桥边。
他知道，那是一座很高的桥。
这座城市很美。城拥水，水环城。城里的桥无数。每当夜晚来临，每座桥两侧镶嵌的美丽耀眼的灯开始点燃。而那座最高的桥也是城市的一大亮点。那座桥高而陡。最美的霓虹在那里，如夜空中最美的烟花。
时常在那里飙车的疯狂的人不在少数。他们在那里等待深夜来临，车流渐少后，他们就在烟花里纷飞。在那里，放飞自己的极限快乐。
他那晚就想到，她应该在那里。
冰儿，等我。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喊出了那个名字。他记不得在冰都里，别人都怎么叫她。他只记得，那夜，她告诉他的名字是如此冰冷至极。他想起那冰冷的手指。想起她额前湿湿的发。想起，她咽下的月。
他拦下一辆车直奔那座桥。他感觉心痛的要裂开。他能感觉到她的声音平淡得让他快要抓不住了。
车没停下，他已看见她站在桥的半坡处。一袭白裙的她盈盈的站在风中。夜色的灯下，她的身上披着路灯的昏黄。她乌黑的头发被风吹扬，在身后张开，如一张大网，把她包围。她定定的站在那里。在风里，在网里。
他下了车。跑到桥上。看着路对面的她。她笑着。唇边是一种平静的绝望。路很宽。他没有走过去。他感觉此时她是美的。纯净的，安宁的。他看着她。看着她的笑意在唇边一点点的加剧。
他听见车的马达声。他感觉到那是接她的车。但是。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当他准备跑过路时，车已经驶过来。然后，她就像一只鸟。飞了起来。累了，就落在桥面的中央。顺着桥的陡坡向下滚。
冰儿——
他向她跑去。那辆车太快了。把她撞飞起几米高却一下停不住。直到快到了桥下才停下来。车子里的人下车后飞快向这里跑。
他已跑到她的身边。此时的她已面目全非。脸上的血不住的向下淌。湿了她长长的发。染满了，他抱起她的手。
车上的人已跑到了。阿四的眼里全是不可思议。愣愣地看着他怀里的满面血色的女子。他大声的喊着，毛毛，打电话，快，打电话。
阿四慢慢的蹲下来。我不是有意的。她让我来接她。每次，她都是在桥下面等。看到我们就大叫着欢呼。这次，她怎么就跑到桥上来了呢。
她怎么就跑到桥上来了呢。
他知道，她怎么就跑到桥上来了。
冰儿——
他清晰的叫着她的名字。
她慢慢的睁开眼睛。眼睛里是他的充满爱怜和痛楚的表情。她看他的唇，不薄，但是颤抖着，在等她的回答。
她笑了。老师，我是干净的。自始至终。我都是干净的。
五脏六腑，已在重撞之下，震碎。她大口的吐着鲜血。血，顺着她白皙的脖颈流到他的手上。他的手不再冰冷。他握住的，是她来自身体最深处的，炽热的血液。
她示意他拿来阿四手里的包。
这里，是我房间的钥匙。那里，有我的日记。
然后，她继续的吐着身体最后的鲜血。直至，没有一丝力气。
车把她带走了。他留在原地。握着手里的热度。拿着血液包裹的钥匙。
阿四打电话给他。
老师，大姐死了。她临走前不让我去找你。她让我和你约个时间。把你带到她的家里去。
他拿着电话。恍惚不知所措。
阿四大声的喂着。把他唤醒。
好。下班后，你在冰都门口等我。
阿四也是一路问着找到那间小屋的。
你不知道她住在哪里？
不知道。每次她跳完舞就会一个人走。她只是跳舞，陪客人吃饭。她不出台。
他心里一阵内疚。
他打开门。阿四说，你进去吧。她说了，由你做最后的处理。
他走进去。屋子已笼罩在黄昏中。屋里是蓝色的窗帘。蓝色的亚麻床罩。一只蓝色的布袋熊，调皮的坐在两个枕头中间。屋里的西南角放着简易的衣柜。西北角放着一个简易的书架，书和本整齐的放在上面。
整个北面墙壁上，是一张巨大的照片。照片上的人在架子鼓里演奏着他的音乐。霓虹在他眼里闪耀着希望。他是刚毅而英俊的，承载着她整个生命的寄托。
他走到书架前。拿起了那个蓝色的本子。就好像他以前就知道这是她心底最深的故事。
他没有打开。一直不敢打开。
他没有动屋子里的东西。交了一年的房租给房东。只要有钱。房东不会在意有没有人住在这里。
那张照片。他找了工人。把它从墙上卸下，烧在她的墓前。
不知多久后的一个黄昏。他带着那本日记，去了海边。
走到大海的岩石上坐定。他呼吸着海风。手就有了种热而黏稠的感觉。那种味道，是她口里吐出鲜血的味道。她把自己的一生。最后交付在他的手里。一片火红的炽热，一种海洋的腥咸。
他打开日记。其实那里的字很乱很乱。他知道，她不可能平静下来写这些字。
…………
苏涵走了多久了。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服药好久了。感觉很好。如同书中所说。我的力气越来越少。我的鼻血，越流越多。我知道，我的日子不会太多。
…………
不想再留恋什么了。这个世界注定在狂舞中没有结局。音乐不停，我的生命就没有办法停止思念。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思念，已不再为我敲打出生命的乐章。我的心，在音乐的激荡下，是如同红尘泡泡的虚无。
…………
你是谁，为何来得如此匆忙。你在夜里的温暖，是怎样让我不知道明天的太阳。我是你怀里，不能欢快言笑的女人。你是我心里，永远不能让我快乐的幻影。
…………
看见她们母女的笑，在黎明时展现。在你衣兜里，靠近你心脏的地方。那没有尘世繁杂，小小婴儿的眼，无辜的看着我。那种澄明，让我知道，这个世界有很多不能伤害的人。一如，我从不去打扰，那么多幸福的家庭。
…………
我还是要放开所有的爱恋。因为我注定是个不幸的女人。我的狂野和热度，只能将自己燃烧。把自己放在火热里，不再重生。
可我注定不是你的唯一。
听过那首歌吗？
“我们还能不能再见面
我在佛前苦苦求了几千年
愿意用几世换我们一世情缘
希望可以感动上天
我们还能不能能不能再见面
我在佛前苦苦求了几千年
当我在踏过这条奈何桥之前
让我再吻一吻你的脸”
…………
这个世界里，我最终，连一吻，都不能给你。
…………
我们要爱这个世界。世界，还会爱我们吗？
…………
…………
夜已来临，他再看不清上面的字。
他知道，那个夜已经远离，永不会再现。那个女子，如同她的爱恋。再不会在这纷扰的红尘里，用她最美的姿态，演绎她绝美的生命。
他终于知道， epiphyllum的中文名字，叫做：昙花。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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