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晦气何时才能散尽?
去年高考前夕,我得了急性阑尾炎;今年,差半分不够录取钱,明年?谁知会触什么霉头?反正,我是八字倒转。
瞧那些幸运儿,大热天穿着制服,唯恐无法别上那锃亮的学院校徽。
商店的麦乳精、巧克力被一抢而空,都被得意的爹娘塞进大学生的挎包。
街头相遇。我头越低,他们脸儿越高,闭着眼睛也知道,那眉飞色舞的脸上我,惋惜夹着同情,鼓励夹着讥笑。
笑。笑。我强迫面部神经做笑。心儿却在哭泣。为什么我的生活海洋里总是逆风?为什么我的小船偏偏触礁?
算了。什么理想?什么高考?人倒霉喝口凉水都扎牙。生我那天南方发大水,北方闹地震。我是天生的扫帚星,倒霉蛋儿。
然而,我却无法玩世不恭。左邻是医科大学,右邻是师范学院,它们搅得我心灵不安。
父亲呵斥,母亲饮泣。可我,还是没出息的我。
来到姥姥家的小镇。这里,偏僻、安静。见不到白色的校徽,听不见大学生的嬉闹。
白天,我睡觉。躲进茅屋成一统,管它冬夏与春秋。晚上,我散步,漫无目标地徜徉。象夜游神,象拉兹“到处流浪,啊!到处流浪!”
清风幽微,皓月中天。又一个诗人咏叹的夜晚。
姥姥的鼾声此伏彼起,她睡熟了。
推开门,夜幕拥抱了我。月亮呵!你可愿倾听我的叹息?
我踟蹰地向前迈步。
十字路口。前后左右?随便走。往右。
这是一条小街。看得出是个集市。白天一定是摩肩接踵,人流如潮。此时如此安静,也许是喧哗一整天后困乏了。只有几个卖夜宵的小摊亮着悠悠的油灯。
夜深了。卖夜宵的油灯灭了。只见秋色如水的月色中,排排空荡荡的售货摊,堆堆盖着草席的西瓜堆,浮动着一片朦胧的阴影。
那儿,集市路口的木板小屋,亮着灯。象夜的眼,漆黑中它格外耀眼。
什么买卖?修车?理发?裁衣?卖烟卷?这么晚了,有什么生意。
好奇心做怪,我向木板屋的窗户走去。
呵!画的世界。墙上贴的,桌上放的,铁丝挂的,全是画儿。猛虎下山,雄鹰振翅;枝干强劲的松树,国色天香的牡丹——撷取不尽的感情色彩!
莫非这小镇竟是藏龙卧虎之地?这些画都出自哪位画家的手笔?
怎么,竟会是……
瘦削的肩膀,细细的胳膊,白皙的脖颈,我不会看错吧?就象我高中的同桌,头发到脖子那儿束成一个马尾巴。
她背对窗户,就着灯光在画架前给那画上颜色。那是一朵鲜艳的玫瑰,闪耀着红嫣嫣的色彩,花心里毛茸茸的雄蕊上疲乏地躺着一只淡黄色的蜜蜂。那蜜蜂翅膀耷拉着,死了?
她画完最后一笔,身体往椅背上一靠,侧着头,一动不动。
她累了?何若这么拼命。
“哎……”她在呻吟,怎么回事?
五分钟,十分钟……半小时过去了。她还是那个姿势,间断地小声呻吟着。
不好!这深更半夜,万一她有个好歹,我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呵。走!
“卜”的一声响,额头好疼。玻璃倒没碎。
她身体一震,转过脸儿。天!是仙女下凡吗?尖尖的下巴上是轮廓分明的小嘴,弯弯的眉毛下一对乌黑的眼睛。那神情,虽然惊恐,仍不失庄重,虽然疑惑,仍不失妩媚。
摸什么?她突然半侧身子往地下摸索什么。会不会是匕首?或者菜刀?她把我当坏人了。跑是下策,只能更引起她的疑惧。干脆敲敲窗户,对她解释几句。
“别怕。我是顺便欣赏画儿的。”
她直起身子,肩膀一耸,立了起来。那从地上拿起来的不是匕首,不是菜刀,是一根丁字型拐杖。她把它夹在腋下,一条腿支地,另一条腿软绵绵地拖着。
残废?!这么美丽的姑娘!我的心头震颤了。
“我……是看看画。”我想扭头跑开,我想躲进黑暗,只愿别再让她站着。看得出,她很吃力,腿和拐杖都在抖动。
她释然一笑,松开咬着的嘴唇。唇上有明显的齿痕,是忍痛?还是紧张?咬得好狠呵。
笃笃笃,她拄着拐,一步步走过来。
“碰痛了吗?”推开窗户,她望着我的额头,轻轻地问。
我摇摇头:“不痛。”
她笑了,那么恬静。“喜欢画?”
“嗯。”说什么好呢,随便应付一下吧。
“进来看吧,还有更好的没摆出来。”
摆出来?为什么摆出来?瓜子、花生都是摆出来让人买。画也摆出来!一样的口吻。明白了,她卖画。难怪这么卖力气。
“进来看吧!”她在兜揽生意。
我摇摇头。她眼里露出失望。一定是为到手的买卖落实了。唉!又一个命运不济的人。还用问吗?肯定是劣等公民——待业青年。
再见!同命运的人。亏你还能画出美好的东西。肉体残废了,灵魂健全吗?卖画,拉主顾。为了挣钱呵,连羞耻都不顾了。
十字路口。哪儿也别去了,到处会碰上不愉快的事。心在绞痛。为我,为她。
(二)
姥姥从邮局出来,丢了钱包。五百元整,爸爸刚寄到的生活费呀!
半小时后,钱包“完璧归赵”。姥姥遇上了好人,是位卖烟的姑娘,她累得满头大汗才追上姥姥。
一上午我不得安生。下地摘瓜,上树打枣;苹果、鸭梨、柿桃,装了满满一提包。姥姥要去答谢那姑娘,拽着我去学习“活雷锋”。
十字路口。往右拐。姥姥甩开小脚,直奔小板屋。窗户大开,窗外支着木板,上面摆放着各种烟卷。错不了,卖烟的姑娘是她。虽然阳光下她显得格外苍白,是她——美丽的残废姑娘。天!她追着送钱包?能不满头大汗!
姥姥不由分说便把瓜果往姑娘怀里塞。
她没有推让。干脆连提包一块接过去,高兴得眸子发亮:“太好了!我就喜欢这些新鲜的瓜果。”
她把提包里的东西一个一个取出来,轻轻地放进身旁木柜里,仿佛怕碰掉皮上茸毛。
姥姥眨巴眼睛看画,不住地啧啧赞叹。我留心数了一遍,画儿一张不少,一张也没卖出去。我有心买几张,不是爱画,只是为了办件好事。下次,一定带些钱来。
“喜欢画,就常来看吧。”她笑吟吟地说着,把空提包挂在我肩膀上。
我和姥姥同样高兴,我们总算帮助了这位可怜人。小买卖人,她自己舍得花钱买水果吗?
回到家,一扔包,掉出五十元钱来。嗐!我这个浅薄的笨蛋。
天快黑吧,快些黑!我比往日更渴望夜幕降临。
月亮终于在深邃的天空升起了。我拖着长长的影子,向那木板屋走去。
近了,近了,那卵黄色的灯光。
她在干啥?手中捧着一个苹果,举在离脸一尺的距离上,眯着眼睛打量。然后她把苹果放进盘子里,又放进去两只金黄色的鸭梨。她把拐杖支在腋下,退到屋角。瞅着,思索着,显然不满意,又笃,笃地过去,换了个角度。
还是不要打扰她吧,也许她正在构思一幅作品。我想隐身而去,但她发现我了。笃,笃笃,她向窗户走来。
“是你?进来看吧。”
不等我答应,她已腾出手拉开门。
我走进画的世界,琢磨买哪几张画。当然,要挑次一些的,卖不出去的。
她拄着拐杖,陪我看画,我觉出她一直在盯着我,在探索我的表情。
我搜肠刮肚,寻找词汇。我愿把所有的赞美词送给她。画固然好,但更为了能慰藉这可怜的姑娘。
笃、笃、笃,她走到画架旁,掀开蒙画的布:“你喜欢这幅画吗?”
我仔细看那蜜蜂,毛绒绒的。我伸手去摸,以为它会飞起来。
她“咯咯”地笑了,露出一排珍珠似的白牙,嘴角两个圆圆的笑靥。她笑起来真甜,真美。
“你为什么让蜜蜂死去?”
她大笑了,象响起一串银铃:“不,是陶醉在献身的幸福中了。”
我不明白。她在纸上写了两个字——涅槃。
脸发烫。我不认识这两个字。
她并不为难我,注上拼音——niepan·。好陌生的字眼儿,什么意思呢?
她拉开抽屉,翻开字典让我看。哦,涅槃,指所幻想的超脱生死的境界。是把生死置之度外。我突然想到郭沫若的“凤凰涅槃”可她画的是蜜蜂……
“我喜欢蜜蜂。”她抬起眼睛,望着前面。“蜜蜂一年四季都不闲着。酿的蜜多,自己吃的却有限。每天开花时节,它们满野嘤嘤嗡嗡,忙得忘记早晚。它们终日酿蜜,终日辛苦,而寿命只有短短的六个月。
我不禁一颤:多么可爱的小生灵!难怪它成为画家的爱物。
“我常梦见自己变成了蜜蜂。“她吐出诗人的语言。
一种奇妙的欢愉充溢着我的心灵。超脱生死,涅槃,多么令人神往的境界!谁能把我引渡去呢!
她仔细端详我片刻,小心翼翼地问:“如果我没猜错,你准是有不顺心的事?”
不必瞒她。怨恨、委屈、牢骚、苦闷,我一股脑儿发泄出来。让她知道我虽然有两条结实的腿,但照样倒霉。这样她也许好受些。
她听得那么专心。眉尖微微蹙着,锐利的目光不放过我任何表情。
“唉,活着没啥意思。:我用这句话结束了诉苦。
没有安慰。没有同情。她沉思着。我干嘛对她说这些?她的内心够凄惨了,何必雪上再加霜?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我感到惶惑不安。人要是能收回说过的话,我愿付出最大的代价。
她眼睛凝视着我,嘴唇紧闭着,眉宇间的神情十分严肃。
我避开那咄咄逼人的目光,尴尬地垂下头。笃,笃,笃,她向我走来。一只手轻轻放在我的肩膀上。耳畔响起她的声音:“我也曾经想去死。那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了,爬上山岩顶,只用往前迈一步,一切便可以结束。活着,更困难些。”
沉默一分钟。我等她说下去。她好象擦了一下苍白的嘴唇,似乎要抹去内心的颤抖。果然,她的语气变了:“那样死去,连动物都不如。听过这首诗吗?
她的脸色开朗了,眼神也深沉起来。
我觉出肩膀上的分量,她一定是让我注意听她的吟诵。
人应当象人,
不要成为傀儡,
尽受反复无常的命运的支配。
人应当象人,
实行自己的信仰,
勇敢地,正当地声明
连流血也无妨。
不要一味依赖,
不要为世界的财富,
把你的独立出卖。
“裴多菲的诗!”我想起来了。
她点点头,希望和爱抚地望着我。那是情同手足的关切。我真想喊她一声姐姐,真想把郁积的泪水洒在她的胸前。我相信从她那儿得到的,绝不是嘲笑怜悯,而是鼓励和安慰。
她仿佛接收到我的心灵频率,我清楚地听到她说:“小弟弟!想想蜜和涅磐吧!”我还没有从激动中清醒过来,她已经取下那张画:“送给你,希望你能悟出些道理来。”
我欲伸手去接,她又缩回去。笃,笃,笃。她画铺在桌上,饱蘸墨汁,挥毫写下“涅槃”两个大字。
好帅的字呵!苍劲自然,气宇轩昂。
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想不到,你真有两下子。”
她莞尔一笑:“我上了两年美术学院。这条腿肌肉突然萎缩,只好休学养病。好了再上。
原来如此!
她说得怪轻松。那腿,不但细而且变形了,莫非她看不见?不,不要那么残酷,不要再注意那条畸形的腿。说点轻松的,说点让她高兴的话。
“会……好的,你别怕。”我的舌头严重失职,关键时刻发生僵硬。
“但愿你是医生。”她朝我眨眨眼睛。
鼻子发酸。我竭力不朝她张望,可还是能看见她,尤其是那条仿佛不属于她的腿。我想安慰她,但脑子一片空白,一个完整的句子也凑不出。
她把卷好的画放到我手中。我突然想起到她这儿来的目的。可是当手指触到口袋里的钞票时,我羞愧了。她并不是我原来认为的那种人。世界上有些东西,是用金钱买不到的。此刻掏出钱来,那简直是犯罪,是对美好感情的亵渎。我没有说话,只是郑重地双手接过那画,并把它贴在胸前。
夜,静悄悄。
我们在街上走着,她欣然同意我送她回家。她吃力地迈动腿,尽量不发出声响,仿佛怕惊醒宇宙万物的酣睡。但她地有节奏的“笃笃”声,却敲打着我的耳膜,震撼着我的心灵,逼迫我思考。
到她家门口,她向我伸出手:“再拚搏一次,不要绝望。”
我使劲握住她的手,突然下了决心:“报考医学院,我要当医生。”
月光下,我清楚地看见泪水亮晶晶地从她眼中涌出,一颗又一颗顺着她的两颊流下来。她又握握我的手,猛地扭过身去,拄着拐杖,匆匆地走进家门去了。
那泪水在洗涤着我的心!
(三)
灵魂在一霎那间得到了净化。我好象大梦初醒,后悔自己竟浪费了那么多时间。
我忙起来了。语文、数学、化学、英语……冷落多日的课本全找到,一切从头来。
没有功夫去看望她,但那“笃笃笃”的声音,却时刻响彻我的耳畔。“笃,笃,笃,”我好象被一串飞动的音符载着奔向那遥远而又美好的未来。时间过得真快,高考就要来临。我自信这次一定成功,明天回城,我应该向她告别
傍晚,落日余晖给万物涂上了美丽的色彩。阳光不再使我烦恼,它的每一条光束,都象罩着轻纱的美妙的梦。
木板屋内很暗,她为什么不亮灯?
我蹑手蹑脚地进去,给她拉亮电灯。呵!屋内大亮。墙上的画争相媲美。
怎么?她在哭泣。手中是什么?她塞进衣袋了,只看见是黄色的。是信封?是小本?没有看清。
“是你?”她惊喜地笑了,眼圈上还有泪花。
“你怎么了?”我瞟一眼她的衣袋,那里还露着一个黄色的小角。
她用手住里塞了塞,淡漠地说:“没什么,一点秘密。”
我不好再问下去。二十几岁的姑娘都有不让别人知道的秘密。她当然不例外,她是那样出众。可是她干嘛哭呢?对,一定是什么混蛋小子变心了,那人以为她的腿治不好了。
我越想越生气,竟稀里糊涂地说:“别理他,我一定要考上医学院。”
这语无伦次的话把她逗乐了。她一定是怕我发窘,赶忙指着一幅新画让我看。
那是题名《母与子》的油画。孩子的小手按着母亲的ru*房,正恬静地吸吮母乳。母亲专注、慈爱地看着怀里的婴儿,脸上洋溢着只有母亲才能得到的幸福。
“这幅画送给卖油条的大叔。”她似乎在征求我的意见。
我记起她说过,对门那卖油条的老想撤锅不干。他想乡下的家,可是又养活不了老婆孩子。
“他过去好吃懒做。送他幅画儿提醒他,好好做生意,为了妻子和儿子。”
我忍俊不禁了,在对门那油烟弥漫的棚子里,就要贴上这么一幅西洋画了。
“你认为可笑?”她问。
“不知那些人能否理解您这深奥的艺术。”
我太刻薄了吗?她的脸突然涨红。她被激怒了:“你认为他们不懂得美吗?你错了。人人都爱美。我这些画,将来统统送给他们,他们会喜欢的,一定会喜欢的。“
她的声音好大,别看她的身躯瘦削,生起气来声音却响亮、清脆,似乎那柔软的胸脯里埋着一个强电源似的。
蜜蜂!我怎么忘了为人造福的蜜蜂。我真浑!竟嘲弄了她那神圣的感情。
急中生智,我突然想起了:“嗳,我姥姥家的令箭荷花开了,可美了!”
“真的?”她的眼睛灼灼闪烁,脸上也闪出火一样炽热的红光。
我的心突然被一种陌生的激情涨满了。这对于我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我不敢正视她那美丽的容貌,我的脸在发热,手笨拙得不知放到哪儿合适。
“领我去看看,快走。”她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拿着写生本,着急地催促我。
我清醒了。“不,你在这儿等着。”
不到一刻钟,我便喘嘘嘘地搬来了那盆盛开的令箭荷花。
她欣喜地坐在椅子上,看一眼花儿,画几笔。不一会儿,纸上便惟妙惟肖地出现了令箭荷花的芳姿:娇媚而刚毅。
我欣赏着她的画,赞不绝口。但我心中想的是她比花儿更美,更刚毅。
她画完了,又侧脸沉思了一会儿,然后疾笔题了几句诗:
污泥不染自超群,
可奈濂溪未观君,
一箭传来花讯令,
满堂青紫沐香芬。
绝了!我只有张着嘴发傻的份儿了。
“笃,笃,笃”她拄着拐杖走到窗户前。我推开窗户。新月如钩,清风流畅,大地上洒满了银白色的月光。
“多美的夜晚!”我无限感慨地说。
“人活着多美!我多希望能到田野去写生。我想画峡谷霞气蒸腾,想画朝阳喷薄而出,想画皎洁的月亮挂在林梢,想画一泓清澈的泉水从岩缝里涌出……”
我情不自禁地搂住她的肩膀,知心的话儿从心中飞出来:“你会画到的。等我回来,用车驮你去田野。不,也许那时你已经好了,我陪你去写生……”
她依偎着我的臂膀,良久,良久没有动弹。忽然,她猛地抖动一下,推开我的手,责备似地说:“明天一早走,还不回去睡觉?”
她那板着的面孔,冷冰冰的问话使我感情的水银柱骤然下降。姑娘的心情真难以捉摸。
走吧,别让人家讨厌。
“等一下。”她小声喊我。
她吃力地走过来,不眨眼地仰脸注视我,好象要把我摄入她的眼睛。
“走吧,祝你成功。”她说完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进屋。门紧紧关上了。
放心吧,好姑娘!我一定要考上医学院。
( 四)
光阴荏苒,转瞬假期到了。
我要去看她。去陪她到野外写生。她为什么不给我回信?姥姥捎信说她去北京治腿了,是不是治好病复学了?
总算到了假期。我就要见到她了。我有许多话要对她讲:那《涅槃》,我贴在寝室里,我和同学们常咀嚼它的含义。我的学习成绩名列前茅,因为那“笃笃”的声时刻响彻我的脑际……
她一定在等我回去。我陪她到大自然里去采撷生活的美。此时正是“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的季节。正好可以画雪景,让她画幅《瑞雪图》。
十字路口,往右拐。
呼啸的朔风夹着银亮耀眼的白雪遮天盖地而来。集市冷冷清清,卖冻梨、冻柿子的小贩裹得严严实实,蹲在屋檐下等生意。
木板屋一切如故。那屋顶象铺上了厚厚的白毯子,雪花旋转着,扑打在窗户上。有人走进去,出来时拿着香烟。
脚步,悄悄地喊声“姐姐”。突如其来的快乐一定会引起一串清脆的响铃。
呀!是她母亲,多亏没有冒失。
老人怎么这样憔悴?她为什么哭肿眼睛?
什么什么?她说什么?不是做恶梦吧!呵!骨癌——骨癌夺去了她女儿的生命!
不信。我不相信!她从抽屉取出什么?一个病历本,黄色的封皮。
“骨癌。”——半年前的诊断呀!
她早就知道!为什么瞒着我?为什么瞒着我啊!
天哪!
她真的去了吗?她才二十三岁呀!
“姐姐!姐姐!”她能听见这嘶哑的呼唤吗?我愿化为轻风,追随她到天国。
上帝呵!假使真有上帝,以其慈悲之心怜悯世人之惨痛,把她还给我——还给我!让我再看一眼她的笑靥……
我哭昏了头吗?笃,笃,笃,仿佛从天上传来的神奇的声音,渐渐又幻化出这样的诗句——
人应当象人,
不要成为傀儡,
尽受反复无常的命运的支配……
是她吗?拭去泪水,我踉踉跄跄奔出木板屋。没有,没有她的倩影呵!
风雪更大了,一团团的雪片,飞卷得更直更快,绞在旋风里。屋檐下的冰溜子,被风吹断,一下又一下撞打着木板。好象在哀悼它的女主人。
不,确实有人喊我——是炸油条的大叔。我向他的棚子望去。
哦,她的画,用镜框嵌着,端正地挂在墙上。我忙向其他店铺跑去。一家又一家,全挂着她的画。
蜜蜂!她象蜜蜂。
我得到了慰藉,她实现了自己夙愿。
再见了!木板屋。我走了。怀着一颗沉重,不,应该说充实的心。由于充实,才显出了份量。“涅槃”,她留给我的两个字,永远刻在我的心上。人只有忘却自己,才能得到超凡入圣的乐趣——我终于悟出了这个道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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