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的山寨子里,几乎家家都盖上了吊脚楼,有的临水而立,有的依山而偎,古老且又纯朴。倩影点点,飘逸自然,似乎是张大千那轻轻几笔的神韵,让人留怀牵肚,仿佛是一种思念,离得越远思念就拉得越悠长。
我家青瓦木构的吊脚楼,是祖辈遗留下来的百年老屋,长厢形的,靠西边的一头临空而起,偌大的三根抵柱像支承着一只遥遥欲飞的大隼。下面一片茂林修竹,郁郁青青。再下面就是横贯全寨的下马河。一日,我在下马河里游泳,望着我家高大的吊脚楼,惊喜地发现吊脚楼在夕阳的余辉里闪闪发光,仿佛她所有的内涵都呈现在我面前。我被深深地震撼了,我深情地注视着闪闪发光的吊脚楼,伙伴猛地把我推倒在下马河噎了一口水也浑然不觉。
从此以后,不论我走到哪里,不论我走多远,不论我走多久,我似乎永远也走不出她对我的深情注望,她似乎时时刻刻在呼喊着我回来。
光阴如梭,阔别故乡又是四年了,在这四年里,我给人家洗过盘子,当过印刷学徒,也孤零零地守过学校。从来没有向家里诉过苦楚,我知道他们比我更苦……不过一切都挺过来了,我已经完成了学业,又可以扑进吊脚楼的胸膛了。
是的,一切都没有变。下马河就在我的脚下,百年沧桑的石板路就在我的脚下。我似乎有点走不稳路了,仿佛石板路也在跳。我的心狂动不已,脸,手,脚一阵阵抽搐起来。太阳快要落下去了,河面变得一片绯红,几只渔船停泊在未名的沙洲湾里,一群孩子和汉子赤条条地跳进河里洗澡。突然,有一只渔船上拉响了奔流不息的《奔马》调子。在着铿锵的调子里,一支山歌悠然传来:
“赤赤精精下了河,
筛子堵门眼儿多,
大河若是翻大浪,
一群猪儿跑上河。”
歌声将落,那群孩子和汉子就喧哗起来:
“河里的卵,
没人管
……”
我没有笑出声来,心随着歌声乱跳,难道是她?在流逝的许多岁月中,那个夏日傍晚我是永远不会忘怀的。天空红得灿烂极了,下马河辉煌地露出了金色的胸膛,和我邻村的阿静要同我去兔儿湾采百合花,让我很是兴高采烈。
我跳进水里,听不见水流的声音,河水安静极了。阿静站在岸边不动了,我惊讶地望着阿静,她那好看的大眼睛轱辘辘地转动,一副又畏惧又胆怯的样子。“水浅浅的,不怕!”我咯咯地笑起来。阿静试了试,还是不敢,突然伸出一只手对我说:“不行!我怕,你背我过河,好不?”
我只好背着阿静过河,阿静小猫似的伏在我的背上,两只瘦瘦的小手紧紧箍住我的脖颈,我正好看见阿静手上的两只银镯子,阿静的手生得格外美丽秀颀。下马河温柔地在我的脚下泛起涟漪,一圈圈美丽地从身边划开。
这是我一生中走得最远的一条河。
上岸了,我对阿静说:“你的手好美,镯子也美,正好配得上。”
“你喜欢吗?”阿静抚摸着镯子。
“喜欢!”
“送你一个!”阿静从手上取下一个镯子:“要不?”
“要!”我应允着。
……
循着歌声,我向渔船走去,近了,更近了!是她!阿静。
阿静独自坐在船头,西斜的阳光勾画出她单薄的身影,船边一棵老态龙钟的垂杨柳树,婆娑的柳枝从高处温柔地垂下来,梢尖轻轻点划着河面,随风溅起细碎如雪的水花,阿静长时间木然地扶着船帮,目光静静地注视着宽阔平缓的河面,一副楚楚动人的模样。
“阿静——”我深情地叫了一声,差点泪水流了出来。
“唉——”阿静答应着,扭过头看见是我,“啊!俊哥——”
阿静大叫起来,从船上跳了下来,赤着脚在沙滩上向我奔来。她满面绯红又满怀激动,终于她不顾一切地扑进了我的怀里,紧紧地拥抱着我,泪水浸满了双眼。
“俊哥,我可以踩水过河哩!”
阿静一说完,便松开我肆无忌惮地在下马河滩上奔跑起来,河水被溅得很高,溅湿了阿静的衣服,当她再次跑到我面前的时候,她湿漉漉地朝着我傻笑,分不清她满脸的是河水还是泪水。
我立刻觉得我的喉被什么哽咽住了。
拾步石阶,穿过水竹林,又见梦中的吊脚楼,古铜色的老屋依然如故,在暮色中显得更加肃静。她永远都这么沉默。
这时,小弟看见了我,惊喜地大叫:“爷爷,婆婆,哥回来了。”
说罢,小弟像小鸟一般跳到我身边,帮我接过行李:“哥,累了吧!快点,婆婆早把饭备好了。你在信中说今天回来,我去车站没接着。”
“车晚了点。”我抱歉地说,“这些年你在家受苦了。”
说话间,爷爷婆婆已经站在槽门边了,他们瘦了,憔悴了,干糙的脸色没有任何红润的光泽,写满了沧桑的庄重,他们甚至很难做出比较复杂的表情了,我从他们浑散的眼光里才看出一点点惊喜的慌忙。
“婆婆——,爷爷——”我亲切地声音微微地颤抖不已,我差点哭了起来,一头扑进爷爷婆婆的胳膊里。
“小俊呀!搭车没顾得上吃饭吧!饭已经做好了,就等着你呢!”婆婆把我搂进怀里,“我知道你想我们,我们也想你呀!”
我一直是爷爷婆婆带大的。和父母亲待得日子太少太少,后来家里发生变故,父亲去世了,母亲又改嫁了,二弟。我就和爷爷婆婆生活在一起了,我们之间互相帮撑着,谁也离不开谁。由于爷爷婆婆年事已高,我又在外读书,花销很大,家里一向都遵守着清贫。为了接待我,亲爱的婆婆竟割下了平时只招待贵客的半块腊肉和山里的青辣子拌炒在一起,又香又酥。在农村来说,也算得上是一顿丰盛的佳肴。
桌上,小弟纯朴直率地对我说:“哥,毕业了,准备去哪儿?服从分配到县里农机局?”
我摇了摇头:“还没决定呢!我现在还没数!”
“就去农机局!”爷爷给我夹上一块瘦肉,招呼我吃下:“我有个老战友跟局长熟,他答应把你弄进去。”
“喂,那敢情的好。农机局可是个响当当的好单位!”二弟兴高采烈地说:“哥,到那里后可不要忘记我喽!帮我一把,走出农村!”
我端着饭碗,茫然地点头。
爷爷呷了一口酒,堆满了笑容,温和而又严肃:“小俊,以后要努力工作,争取一个好岗位,把我们的木质吊脚楼换成小洋楼。”
我停下筷子,猛然间有许多愕然。
婆婆从厨房里端一碗西红柿汤放在我面前:“这是你喜欢喝的!小俊,你和阿静怎么样?哈!我们已经替你应了这门亲事!”
“嗯……”
是夜,我怎么也睡不着。这么多年来,在我的脑海无时无刻不呈现这样的情景:爷爷婆婆不顾年迈,脸朝黄土背朝天,节衣缩食;二弟甚至气昂昂地扛着犁辕从我内疚的目光中赶着水牛走向田野,粗犷地喊着号子,掀开冻结一冬的土垡;阿静殷切的目光在下马河里深深地凝滞,郎君啊!你何日才能回来……他们为我牺牲了晚年的幸福,童年的乐趣,青春的所有年华……现在我该怎么办呢?我该何去何从呢?
不知什么时候,天空已蒙蒙亮了,我整衣出了房门,啊!好大的雾,寨与寨看不清任何轮廓。雾与雾,烟与烟,云与云重重地重叠在一起……在山寨里翻滚,汹涌,澎湃。没有一点声音,它们默默地悄然把整个山寨笼罩在温柔的梦中,古老的吊脚楼在云雾中好似飘渺的琼阁。终于竹园的鸟儿清脆地叫了,它们在大雾里飞过,拉起了白色的蠕动的弧线,就像拖起几串白色的童话。
我吸了几口清新空气,从厨房里挑出一担木桶去老井打水,刚到井边,便碰着了阿静,阿静穿着一身乳白色的裙子,裙子在晨风中微微飘动,阿静仿佛跟着雾一样在蠕动着。
“怎么这么早?”我问。
“知道你就会担水!”阿静说:“小时候,你也是经常很早就担水的。”
“哦?”我应允着。
“这么久未劳动了,担的起吗?”阿静关心地说。
“慢慢就习惯了。”我又问:“有什么事?”
阿静的脸突然红润了:“没……没什么事,这么久我们也没在一起,晚上到沙洲上聊聊好吗?我等你!”
还未等我答应,阿静便凑到我脸上“啧”地亲了一下扭身就消失在大雾中了。
很久没有回家,很多活儿做起来都力不从心,生疏多了。我只好在家里忙忙别的。烧水煮饭,给猪喂食,打扫卫生,借以来弥补我心中对家中那种自己也捉摸不透的空憾。
吃罢早饭,大雾已经散尽,太阳又散发出金色的光芒,让我浑身暖融融的,爷爷婆婆下地去锄包谷草,二弟则去了城里做副业。我一个人在家无事便翻开了几本闲书。
正在入迷的时候,猛听见背后传来一声热情的呼喊:“小俊,在家吗?”只听见槽门“吱”地一声推开了,我连忙起身,哦!是村委书记李大伯。
“大伯。”我很激动,又很拘束:“您,您找我?”
大伯点了点头,自顾找了一把椅子坐下(我有点不好意思)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一支烟,却没有掏出火柴去点,只是很沉默地望着我。
很害怕沉默的我,望着大伯那双深邃的眼睛,望着那一幅饱经风霜的面庞,我觉得这一片沉默却很特别,就像是宁静和特定的自然。
我躲开他那一双犀利的眼睛,给他端一缸子茶放在他面前。
“毕业了,有什么打算?”
“还没底呢!”我答。
“可不可以到自家村里来,我正筹备建一个养殖厂,都准备好了,就是缺乏像你这样的人才。”大伯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把烟点着了,“我村经济落后,主要是没有文化,干什么结果却一团糟。”
我平静地点点头,倾听着他的话。
“我们土家村,贫困户很多,年年都靠国家救助过日子。我打心眼里难受。”大伯说到这里似乎动了感情,眼里闪动着泪花好像要掉了下来,“我常常以‘不为黄山青,亦为世事苍’而自勉,但无才而徒劳。去年,我四处写报告,上下要款子,终于筹建了一个养殖厂。我怕给弄砸了,我们村你文化水平最高,做我们的技术顾问怎么样?”
大伯的话宛如在我心中下了一场春雨,心中的阴暗突然明亮亮的,我激动地说:“我行……行吗?”
“你行,你一定行!”大伯非常肯定地说:“有了你给我们‘土包子’做技术指导,心里就踏实了。”
于是,一双热情,希望的眼神,一对幼稚的,憧憬的目光相对了,无形的力量,使我伸出了双手,同大伯那一双长满巨茧的大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了。这时,阳光从破旧的窗子里透射出来,满屋子都充满昏黄的光彩,使我翩翩想起了使者出现的霞光。
晚上,未名滩沙洲上。月色真美:皓然的月亮把那一束束淡淡的,柔柔的光辉徐徐地撒满了下马河,使得整个下马河都显示出脉脉含情,河水缓缓流动,波浪轻轻泛起一层晶莹的光带……
我和阿静坐在沙滩上,河风温馨地抚摸着我们,阿静的秀发在微风中飘拂,秀丽的面庞时隐时现。她似乎特意打扮了一下,使我不敢相信,一位土家渔女的领口也开的很低,很低……从白皙的肌肤下望,仿仿佛佛可以看到粉红色的乳沟。
我仿佛被一杯红色葡萄酒薰得醉醉的,望着阿静痴情的目光,我觉得我有点情意飘飘,想入非非了。
阿静轻轻地,温柔地躺在我怀里,含情脉脉,幸福地等待……我呆呆地将头埋下,憨厚地向她吻去。
许久,阿静对我说:“以后,我们天天在一起,无论天涯海角我都跟着你。”
“真的!?”我有点高兴,“我已经答应李大伯留在咱村里,我们可以天天在一起了。”
“什么!?”阿静很吃惊,下意识地离开了我的怀抱,“答应李大伯在村里!?你吃得消吗?”
“阿静,”我笑了,“难道你还不了解我吗?我是不怕吃苦的。”
“我不知道自己的位置在何处?”阿静一下子变得痴痴呆呆的了,喃喃自语,好像我给了她很大的打击似的。
“人,的确是很难找到自己的位置,直到今天我才发现我的位置,我的真正归宿在农村,在我可爱的家乡。”
“可我要跟你到城里去!”阿静突然变得陌生,“农村有什么好?家乡有什么好?你真是死心眼儿!”
突然间的变迁和感情距离的拉大,我终于激动了:“难道农村穷就不好吗?难道自己的母亲比别人的母亲丑,我们就可以离开她的怀抱吗?”
“不!这不同!”阿静似乎被我震怒了:“好!我只问一句,你是要我?还是留在农村?”
“阿静——”我拉着她的小手,又抚摸着自己手上的镯子,“这是你小时候送给我的镯子,我无时不带在身上,我爱你,我不能没有你,可是我也不能没有自己的理想和归宿,希望你能理解我。”
“你是要留在农村呦!”
“嗯……”我硬了心。
“哇……”阿静伤心地哭了,她挣开手捂着嘴,没有哭出声,可是泪却泉水般地涌了出来,一扭身,伤心欲觉地消失在月幕中。
……
很晚,我才蹒跚着回家。星空下,吊脚楼温馨地静立着,在月光的沐浴下,我从老屋的槽门口,满怀深情地扑进了她的胸膛。
本文已被编辑[烟雨琳静]于2006-6-18 0:33:55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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