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常常想起那些夏日的傍晚,空气里弥漫着青草的气息,还有一丝牛羊经过后浮起的膻腥味。太阳红彤彤地悬在村子西面的天空,在它的下方,是墨绿色的庄稼,那是已经接近成人高的玉米,靠的近一些,你就可以听见一些细小的声音,夹着虫鸣飘进耳鼓,爷爷说,那是庄稼在生长,它们正在夕阳里慢慢拔节。
在许多清寂的晚上,我常常能听到那种熟悉的声音。很多时候,我不能辨明,到底是现在居住着的城里刮起的一阵风,还是梦里又回到了家乡的村子。记忆就这样回到过往,我的村庄像是一艘船,停在一片很大很大的水面上,有风从四面吹来,我在梦里的船上起伏不止。当恍惚着醒来,却只看见窗外的城市,那不灭的灯火,会把一份失落摇曳进远处的故乡。
就是那些夏天的傍晚,我走在玉米田中间的黄土道上。小小的我还高不过玉米棵,背在肩上的草筐却已经装满。我分辨得出那些草的名字,无论是开白花的、蓝花的、叶子扎手的,只要羊儿爱吃,都会被拢进草筐里面。
薅草,是童年必修的功课。
当热浪渐退,太阳已坠入玉米地的深处,暮色浓重起来,西天那一片红色的云霞也开始渐渐消隐,我要把这些青草背回家里,一部分拿出来去喂咩咩叫着的山羊,一部分要抛上屋顶晾干,储做冬天的草料。
记忆是一个出色的画家,没有人看见他是怎么调色和运笔,他却为我画下了那个夏日的黄昏,以及那个孤独的童年形象。
(二)
村子的东面,有一方很大的池塘,池塘分做两片,夏日的时候,北面的一片芦苇密布,南面的一片却是一片开阔。水岸的东面是一片杨树林,那是夏天乘凉和游戏的好场所。
那是我们童年的天堂,每一个午后,一伙土生土长的孩子会雀跃着奔向它。先在北面的芦苇丛里折一根长长的苇杆,剥去叶子,把细细的尖梢挽上一个环儿,这样就可以去套塘里的青蛙了。
少年的习性总是爱动,但趴在水岸捉蛙的样子却是那样的专注。偶尔有一只绿绿的蛙儿被套了上来,总会引起一阵骚乱,一伙孩子欢呼着庆祝战绩。
只是,好看的青蛙总是机敏,很难被捉上来,倒是那些蠢蠢的癞蛤蟆总是被套住,这时,换来的会是一顿懊恼,那一只倒霉的家伙会被狠狠地重新抛进水塘深处。然后一伙孩子也脱的溜光滑进水里,喧闹声瞬间涨满了整个水域。
杨树林里经常有个人放羊,那是村里的老光棍三明爷爷。他总是夹着一张草席,在树林里把羊放开任其去啃食林子里的青草和落叶,自己却拉开草席躺下来,一只胳膊支着头,看我们在塘子里戏水。
玩累的时候,我们会围拢在三明老汉的草席上,听他讲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他喜欢眯着眼,不紧不慢的把一个故事讲得悬念四起,吊足了我们的胃口。树上有嘶嘶不止的蝉鸣,也有叽叽喳喳不休的鸟叫,许多夏日的午后,我们就是这样被三明老汉的故事充实着。
有的时候,他却讲着讲着就犯了困,说一句下回再讲,然后就任我们怎么摇,也不再出声。他睡着的时候,喜欢张大了嘴巴,有一次,我们因为一个故事没有听完而懊恼,就挤眉弄眼地各自捡了一枚羊粪蛋丢进他张大的嘴巴里,然后唿哨一声齐齐跳进水里,大笑着看三明老汉跳起来,忙不迭地吐出嘴里的羊粪蛋。
好多年一晃就过去了,当年恶作剧的孩子,如今也已走了将近一半的人生,无依无靠的三明老汉却早已化作了一抔黄土,甚至连那抔黄土也在村外没了痕迹。
(三)
前些时候打扫卫生,偶然在厨房的桌子下发现一枚生了芽的土豆。不记得在什么地方看到过,发芽的土豆有毒,吃了会致癌。自己本身就学医,知道癌的可怕,更不会拿健康去开玩笑。就在随手要扔进垃圾桶的时候,却又突发奇想地留了下来,翻出阳台上的一个闲置花盆,将它埋了进去。
几日后,这圆滚滚的东西竟然在土里探出了头,一樱墨绿的叶子伸展开来,在早晨的阳台上接受了第一缕阳光。
然而,那怯怯的样子,怎么看都令人联想到初次进城的乡下娃娃。夹杂在几株花草中间,是那么地格格不入。
不禁想起自己当初进城的时候,应该也是这副样子吧,心里因此对它更添了许多亲切感。
每天早晨也像照顾花儿一样的给它浇水、松土,倒是长得很快,只十几天工夫,就有了一尺高的样子。再过两日,竟然看到了小小的花蕾,心中越发的为之欣喜,闭上眼睛,似乎就看到了故乡的菜园,看到了日头下埋头耕作的父亲,有微小的乡土气息从那墨绿的枝叶间传来,依稀里,眼前就是那离开已久的故乡了。
然而那花蕾最终也没有开,只露出头没两天,就黄恹恹的垂了下去,虽然叶子依旧青绿可人,却最终也没有花朵开出来。
终于明白,这不是它所能生长的地方,这小小的一盆黄土,不可能让它汲上大地的灵气,这钢筋水泥困厄的阳台,并不是它渴望生长的原野。
它终究会死亡,即便我每日来浇水和呵护,它还是会死去。
一株原本属于乡土的植物,最终会在我的注视下,客死于异乡。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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