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步入中年,老是想起自己的故乡。在我的意识里,我的家乡就是我的故乡。而我已经离开家乡二十年,乡音没改,岁月却给红颜染上了尘灰,记忆里的伙伴、老师、乡亲,他们都还好吗?他们变成了什么样子?
捧书出神的时刻大抵是在想远离现代生活很久的事情。有一段时间看一本关于乡土的诗集,便渴望呼吸到家乡泥土的气息,渴望听见家乡父老乡亲的声音。可是,我记得他们,他们还记得我吗?纵然记得,我与他们的生活都不一样了,彼此多了一些客套和礼节,记忆里的随意和亲切不再那么自然。那些伙伴屡次回到家乡一次都没见过他们。他们都去了哪里?
2、
栀子是我最想见到的伙伴。
打听过栀子的去向。原来她一直就在老家的村子,并没有远嫁他乡。然,一年中总有几次回到老家,却一次也不曾遇见,整整二十年。
二十年,光阴怎么就走得那样快呢?我的心刚在城里安家,人却逐渐见老,心也逐渐有了落叶归根的心理。安静的时候总是怀念从前,怀念家乡。
栀子应该和我同年生。应该生在夏天,要不,她爹就不会给她取名栀子了。不过栀子也不一定生在夏天,我叫“菊子”却生在春天。那时候的乡村,女娃取名总是花儿朵儿的,随便取个名字好养。反正,栀子和我差不多大小。
之所以时常想起栀子,是因为栀子是家乡数一数二的美人。当自己的红颜不再,老是揣想与自己同岁的旧友会是怎么一个样子。
十几岁的栀子美得跟花儿似的。听她妈妈说,栀子特爱卫生,每天都洗头,扎着那时候城里流行的蓬松头。我学了好久才学会,我觉得我扎那个发型一点都不好看,相反显得土气。栀子白里透红的皮肤,是乡村女孩子少有的,穿着也比一般女孩子新潮。那时候,我们班只有我和栀子穿裙子,我穿花格子的学生裙,栀子穿水红的喇叭裙,栀子的妈妈逢人就夸自己的女儿好看,记得我嚼起过自己的小嘴,不服气。
不服气也得服气。栀子妈妈娇她,我妈妈对我严厉。我妈妈是绝对不让我梳蓬松头,穿喇叭裙的。
那时候她家境在老家算是最好的。栀子是她家唯一的一个女孩子,父亲与哥哥都是木匠,乡村有手艺的人不多,她父亲吃了那么读年的百家饭,家境自然殷实,栀子自然就看得娇气。
栀子也从未下过田地在太阳底下晒过。本来天生皮肤就好的她加上没有晒过太阳,肤色当然红润了。
栀子小学时候成绩和我差不多,却总是比我讨人喜欢。特别是我们的班主任,他是我叔叔,学习上从来就不给我开小灶,却给栀子单独辅导学习。
栀子的妈妈能说会道,三天两头往叔叔那里跑,与叔叔交流栀子的学习情况。那时候叔叔还是单身,我特别不喜欢栀子进我叔叔的房间。心想明明我成绩比栀子好,叔叔怎么只夸她的作文写得好呢?
后来上了中学,叔叔也到了中学教英语。栀子索性调到了叔叔所带的班级,享受叔叔特使待遇了。
那时候叔叔已经娶了神婶,我也懂事了,也不说叔叔偏心了。也逐渐明白自己是因为没有栀子嘴甜没有栀子人水灵才没栀子讨人喜欢的。
初三的时候,学校把我和栀子分在一个铺睡觉。我出被子,她出床单,一人一床棉被。因妈妈的学校离我们的学校较近,妈妈每天又要回家,我就住进了妈妈的学校。栀子成了学校唯一单独睡一间床的女生。
后来,她嫌睡集体宿舍太吵,也不愿意与一般同学来往,便每晚下了自习去叔叔的房间撒娇。有几次我还看见栀子哭了。原来是央求叔叔给她找一个退休老师闲置的单间。
叔叔竟然答应了栀子,栀子干脆正式搞起了特殊化。直到现在我都还在纳闷,我是叔叔的侄女都没有享受过他的特殊照顾,那栀子凭什么从小学到中学那样讨叔叔喜欢?
就因为栀子的那些“特殊化”,而让栀子遇见了她的早恋。
马是栀子班上的班长,因栀子清高,又长得好看,马就恋上了她。还恋得轰轰烈烈。
本来早恋在学校就是禁止的事情,可马为了表白自己的心迹,硬是班长都不做了,也不管能否考上高中,每晚给栀子写情书。
栀子是个怪人,嘴上说不喜欢马,排斥和马,但却不拒绝马的情书和礼物。弄得马每天心神不安,成绩一落千丈。后来班长的职务被拿掉,还受学校警告处分。栀子却安然无恙,一脸冷傲。
那时候我揍她的心都有。心想:“她栀子凭什么从小就出尽风头?”后来,觉得栀子反正不是我们班的同学了,我看我的小说,做自己的梦,不管栀子早不早恋了。再说妈妈知道了栀子早恋的事情,严肃告诫我不许与她来往了。
幸好我那时不在学校寄宿,否则,那个与她合铺的床铺,不知道要惹出什么麻烦来。因为学校是禁止学生单独睡一张床的。而学校又不知道栀子叔叔给她找了新的住处。最后我怕那空铺惹事生非,干脆叫我们班交不起住宿费的女同学睡了才了事。
马成天拉着个脸,书也不看,题也不做。栀子说看见马那个样子心烦,索性自习的时间搬到了叔叔的房间。我若进叔叔房间拿东西她还不高兴。幸好婶婶那时候生了孩子,叔叔每天都回去照顾婶婶,否则,对于栀子那样“缠着”叔叔的行径我很不理解。
记得那时我是最羡慕她的。我父亲在城里工作,母亲是小学教师,按理我可以不用晒太阳下田劳作,但父亲那套“知识份子下乡下乡锻炼”的理论,至使我19岁还在田间插秧割稻,怕的是我将来找不到工作,连农活都不会,要饿死人的。
结果是少时从没晒过太阳的栀子一辈子在田地间晒太阳,在田间晒了19年的我以后从来没有在田地间晒过太阳。
遗憾的是二十年过去,我从未见过皮肤红润的栀子。
3、
我在16岁中学毕业就离开了家乡去城里上学,而栀子因为早恋连高中都没考上。据说后来进了村办的工厂。而马去武汉当了武装警察兵。
马当兵三年给我写了三年信,都是谈的关于栀子的事情。但听叔叔说栀子进厂不久便和一个不三不四的但仪表堂堂的同事谈起了朋友。马直到退伍回家也没得到栀子,与父亲养起了鸭子,栀子也换了男朋友,二十岁不到就结了婚,那时候我还在家待业,栀子结婚也没通知我。
我年轻的岁月里我一直都是嫉妒栀子的,甚至对她没什么好的印象。但栀子是我年轻记忆里的最深烙印,我不能忘记她,想起家乡便会想起栀子。
或许有一种心感应,月初接到一个陌生号码的电话,她在电话里叫我的小名“菊子”,现在身边的人几乎不知道我那个名字,那是谁呢?问她的时候她不说,执意要我猜。因为是哪个熟知我的人对我搞的恶作剧,便佯装生气,她才说:“我是栀子。”
“栀子,你是栀子?”
“是啊,想不到吧。”
“这——这,你在哪里?”我有些语无伦次。那么多年没见,也不曾听见过她的声音。
“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号码的?”
“你妈妈告诉我的。”
“你什么时候见过我妈妈?”
“春节在你妈妈家的时候。”
“你去过我妈妈家?”
“不是呢,我有个表妹就在你妈妈家附近。那天我在表妹家还看见你进了你妈妈家,你从我身边经过,我叫了你一声,你没听见。”
“是吗?那你怎么不多叫一声?”
“我不好意思。但我等你回去后向你妈妈问了你的电话号码。”
“哦,那你怎么现在才给我电话呢?”
“呵——”她没有回答我的问话。
“你今天给我电话是有什么事情吗?”
“没有呢,就是想给你个电话,没什么其他的事情。”
“真的没什么事情?”
“真的没有。”
“那好,你上了城就给我电话,我请你吃饭。”
“好呢。”
4、
那个栀子,春节的时候明明见了我,却不叫停我。而我,从她身边经过,却不曾定神看过她一眼,没有任何感觉。
但,她想必和我也有同样的感觉,人步入中年,便开始慢慢回忆过去。
其实我也是在春节的时候向她母亲打听过她的信息。
那天我去看望英子,正好碰见她母亲,她母亲给我带路,我问了关于栀子的情况,得知她就在我们村,家境一般。记得她母亲用羡慕的神情和口吻对我说:“哎,我们栀子就没你好福气,还在农村。”
“她不是出去打工了么?”
“早就回来了,两夫妇在家带个孩子,勉强过生活。”
“生活能过得去就可以了。城里的生活也不见得比乡下生活好。某些方面我情愿在乡村。”
“哎……”
“栀子若是回了娘家,请转告她,我请她到城里玩,我在邮政编码工作,她很容易就能找到我的。”
可能是她母亲转告了我的话,她才问起我母亲我的电话号码。
半个月过去了,栀子还是没到城里来找我。也不知道栀子再次在城里见到我的时候会不会叫停我。她是能认出我的,能辨认我的声音的。而我,依然只记得栀子少时的模样与声音。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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