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出身农民,就职于一家新闻媒体,是个小芝麻官。因为为人谦和,凡事不计较,总认为吃亏是福,所以口碑很好。他很有才气,写出来的文章,连年获奖。可直到退休,他也没能洗掉身上农民的影子,怎么看怎么是个农民。我从大学毕业后,阴差阳错成了爸爸的同事,因为对爸爸的成见,从上班第一天起,我就和爸爸约定:我就是我,不要让别人知道我们的父女关系。爸爸听了居然很高兴,夸我有志气,可我心里明白,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我讨厌爸爸的农民习气,羞于做他的女儿。当然,这样做让我听到了很多人无意中对爸爸的评价,说实话,我心里美滋滋的,可我还是不肯公开承认他是我爸爸。
爸爸吃饭声音很大,喝水声音很大,说话声音也很大。他吃饭总是离不开小葱蘸酱,这让我非常同情妈妈。可不久我就发现,妈妈被他同化了。我想,肯定是妈妈受不了那种味道,只好以毒攻毒了。单位里像爸爸这种资历的人,都西装革履,腰板笔直,可我爸爸,穿着千层底布鞋,松松垮垮的衣裤,无论什么季节都戴一顶赵本山似的帽子,让我怎么也找不到骄傲的理由。尤其让我不能容忍的是,爸爸嗜烟,尤其是旱烟。在这一点上,他和姥姥有着共同语言。农村亲戚来我们家,总是不忘拿来两把烤制得金黄的旱烟叶,每每这时,姥姥和爸爸喜笑颜开,把烟叶凑到鼻子下,深深地闻着,让我非常不理解。我要是看到让我流涎的美食,会毫不犹豫地一口吞下,闻,有什么意思?可看他们的样子,非常享受。然后姥姥把烟叶加工成烟丝,爸爸卷起一棵烟,深深吸上一口,吐出一个圆圆的烟圈,徐徐飘散,爸爸于是心满意足,满脸陶醉。
我上小学时,就知道了被动吸烟的危害,非常反感爸爸抽烟。十几年来,我坚持不懈地劝爸爸戒烟,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和风细雨地规劝,暴风骤雨地批判,外加糖衣炮弹的诱惑,爸爸都不为所动,依然故我,最后终于退了一步,把旱烟换成了过滤嘴香烟。我恨恨地想:老顽固,爱烟胜过爱女儿!于是,我把反对吸烟的语言变成行动,每当爸爸点燃一支香烟,无论什么季节,我立即就没好气儿地把窗户打开,发出“嘭嘭”的响声。当室外的寒冷从敞开的窗户直逼到屋里时,爸爸叹着气,无奈地熄灭了烟。我的心中充满了胜利的快意,从未去想爸爸当时的感受。终于,我考上大学离开了家,远离了爸爸那熟悉的辛辣的烟草味道,觉得空气如此清新,天空如此晴朗,我如释重负。
转眼间,我大学毕业,走上工作岗位,并怀着美好的憧憬,在父母的祝福声中,组成了自己的家庭。和十几年前相比,爸爸只是老了一些,其余并没有什么不同。脸上总是挂着和善的笑,依然很大声地吃饭,依然喜欢穿千层底步鞋,依然对烟情有独钟。我改变不了爸爸,可也不认同这样的爸爸,于是我本能地在同事面前掩饰着这种关系。我相信自己的实力,我的工作无须借助爸爸的光环。
果然,我的工作有声有色,可我的婚姻却经营不善,像一扇脱了漆的大门,满目疮痍,最终经受不住生活风雨的侵袭,彻底腐蚀掉了。没有了家的我,重新回到父母身边,想想这些年的痛苦,想想青春韶华的流逝,不禁悲声痛哭。目睹女儿婚姻的不幸,爸爸一夜之间白了头发——以前我总认为这样的话是文学中的描述,直到那天看到爸爸,我才知道这是真的。爸爸嗓子居然说不出话来,几十年怎么努力都戒不掉的烟,从那天开始,再也没摸过。
爸爸戒烟,是我之所愿,可我没想到,最终爸爸是在这种情况下戒的烟。我对不起爸爸,我不能让他晚年幸福,相反,用自己不幸的利剑深深刺伤了爸爸的心。从此,家中再没有了香烟,再没有了那熟悉的烟草的味道。每当看到和爸爸年龄相仿的叔叔们点燃一支烟,悠闲地吐出烟圈的时候,我的心都会痛。那种深深的自责如影随形,挥之不去。不忍心看到爸爸不再吸烟,不忍心让父母看到我的失落徘徊,我在父母的资助下,买了一间30多平米的小房,独自居住,并给它起了名字:疗伤小屋。
当我脆弱的时候,当我实在撑不起一副坚强的面具示人的时候,我一头扎进我的疗伤小屋,泪流满面,失声痛哭,然后换一脸灿烂的笑容出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当我能堆起一脸笑容的时候,我会回家看父母,爸爸言语不多,总是躲进厨房,为我做一顿美味。临走时,把装好蔬菜水果的塑料袋往我手里塞。开始时,我并不领情,硬是给扔了回去:“挺沉的,我不拿,想吃买点不就行了。”爸爸拎着塑料袋站在那里,轻轻叹了口气。这一声叹息,唤回了我多年前的记忆,我仿佛看见爸爸点燃了一支烟,我立刻冲过去,急急地打开窗户,冷风不失时机地钻进来,爸爸叹着气熄灭了烟。我的眼睛湿润了,我抢过爸爸手中的袋子,说:“爸,我拿着,我正愁到家没水果吃呢!”爸爸像个孩子似的笑了。
退休后的爸爸,每天穿着千层底步鞋,松松垮垮的衣裤,戴着那顶赵本山似的帽子,出去散步,衣兜里总是装一个塑料袋,看见别人随手丢弃在路边的饮料瓶、一拉罐,他都一一拾起,装进塑料袋中。地下室里经常堆积着爸爸捡来的破烂。爸爸自有他的理论:“这些东西扔在马路上,影响市容,我把它捡回来,还能卖钱,一举两得的好事!”
近两年,爸爸恋上了喝酒,不多,每天一瓶啤酒。爸爸胃口好,不挑食,吃嘛嘛香,无论有菜没菜,好菜赖菜,他都会打开一瓶啤酒,喝上两杯。有时我回到家里,会下厨给爸爸炒两个菜,然后给自己也斟上一杯,说:“爸爸,我陪您喝,我敬您一杯!”每每这时,爸爸脸上的皱纹都笑开了花,豪爽地举起杯,一饮而尽。
时光滤过了我身上的虚荣浮躁,让我拥有一颗沉静安然的心。我不会再为爸爸的言行举止而羞愧,不再把爸爸和别人相比,相反,只要爸爸健康快乐,我就幸福。别人的爸爸,哪怕他有再高的地位,有再多的钱财,谈吐多么优雅,衣着多么考究,他没有把我从小养大,他不会为我一夜之间白了头发,他不会为我做一餐可口的饭菜,他不会为我带上一兜新鲜的水果。我的爸爸,搀扶着我学会了走路,并在我人生的每一个坎坷处,伸出他有力的臂膀。他是我酷暑中的荫,他是我严冬中的火,他是我软弱时的山。我感激他,永远。
如果你在路上看见一位头发灰白的老人,穿着千层底步鞋,一身松松垮垮的衣服,手里拎着一个装着一拉罐瓶子的塑料袋,正悠闲地漫步,我告诉你,他是我爸爸。没错的。他是我今生的幸福。
本文已被编辑[千叶红]于2006-6-15 18:40:52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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