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不过是初冬,小冷风便嗖嗖地吹来了,天,渐渐地从蓝转灰,那些云上的温暖,换成了昨夜梦里的夏天,小康张着嘴,一排整齐的白牙,闪闪发光。
我的眼,被晃的生疼。
醒来的时候,是下午天气,有呜呜咽咽的风,在窗外哭着,门缝间隙都是细小的沙,在冷淡,微薄的光线中,闪烁。
才记起,不过一场白日梦。
小康,已经离开我三个月了。
想起江南的秋,泼墨般的景,婉转的人声,还有黄梅雨细细的足音,操场上,男生们的长发被甩乱,肩上的,鼻尖的,眼旁的,还有嘴角的,只要未曾成牵拌,也未拉丝成网,将那滚滚的篮球套死封杀,便照样呐喊着博击。我撑把粉红的小伞,立在颜色深重的树下,等待中站成一幅油画。
这样的镜头在记忆中有无数个,每一个,于今想来都似真,每一个,却无。
这个人,在我心里整整呆了六年,到头来,不过是在风中被吹散,无痕。
在我们住过的屋子里,除了我要强留的气息,他连一句话都没有丢下。门闭上的时候,那些吱吱的令人心烦的声音彻底消失,从此安安静静。
二
小康走的时候,我不曾流泪,并告诫自己永远不要再用那些寡淡无味的液体来维护自尊,甚至企图去挽留一颗走失的心。虽然,在那样的时刻,必须用流泪的方式来化解自己的无助和对明天的恐惧,但我真的以最坚强的姿态显示了我的不在乎,是,生命是自己的,健康也是自己的,只有爱,不是自己的。
我的血,于唇齿隐隐约约,喉间,一片腥红的味道。
也就是那天,我搬到了学校的办公室。
在这个小城里,除了小康,我没有别的亲人,我的亲人门,在千里之外的江南水乡,窃以为我在北国的朔风中张扬着幸福的风帆,勇往直前。
如果他们听闻我此刻的窘境,会怎样的心急如焚?
像两年前那样,以忧虑无奈的叹息来担心我的未来吗?
可是小康走了。
大大的旅行袋装满了他的梦想,这是他诉与旁人的理由。其实我知道他在逃避,或许说舍弃,他甚至轻易地将我们六年的爱情制作成标本,搁在我狭小的手心,斩钉截铁地说:我非故意弃你,我不过是为我的理想。
我不动,以一种鄙视的目光看着这个渐渐长大的男人。
那个青黄瘦面的男孩幻化成眼前这个眼沉鬓青的男人,六年的时光,一寸寸嵌进我的生命里。
小康走了。
那个从别处带我至此的领路人,撇下我,走了。
那个千万次在我耳边说我爱你的人,将誓言化了灰,留下一个孤单的我,走了。
我没有落泪。
在秋叶遍地的街上,人来人往,我站在月台上,看见小康坐的那趟车,已经消失。
三
小康不是我的全部。
我这样告诫自己。开始的孤独,慢慢被我俘虏,我的办公室里,总有花朵般的笑脸,叽喳的喊着:老师,老师。
在有小康前,我没有全情付给我的工作,我只是心安理得地领到工资,一半存进那个共有的存折,一半作为挥霍的资本,在这个北方小城里安抚口舌的贪恋,当然,我也会买点礼物随小康走进他的家,那个窄小的筒子楼里,他的母亲,阴沉着脸,他的父亲讨好的笑,还有小康的不知所措,就像画一样被贴在那张带了黄晕的墙上,我仰望着他们,心里叹着气,发着再也不来的誓言。
那顿饭通常下我跟小康都吃不饱,出门的时候,我们向左拐到了食品街,这时候我苍白的脸色开始红润,小康的臂会从脑后绕过来楼住我的肩。
他没发现,在跟随他回到家乡后,我肋间的骨头开始暴露,它们若劈柴那般根根相抵,支撑着我瘦小的躯体。我从未告诉过小康,她的母亲曾许多次以威胁的口吻与我对话,也没有告诉过小康我对我们的未来是多么的不确定。
总是在小康走后,我会从被子里爬出来,坐在沙发上,整整一夜不眠,窗外的风,怒吼的时候,有点像他母亲的声音,怒气,怨气,还有高高在上的蔑视,我看见我就是地下的落叶,在她的吼声中,瑟瑟。
小康迟早会走的。
在许多个相似的夜里,我苦苦思索,我选择的爱,在这样的环境中,会开出怎样的花?
他母亲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出现在我们租来的屋子里,指着我的鼻子说:你死了这条心吧,我永远不会把你娶进门的,即便你生了孩子!
于是,小康用歉疚的目光把我送到医院冰冷的手术台上,我的孩子刚刚成形,他甚至有了小胳膊小腿。
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夏正烈,北方的气候便是如此,热到极致,冷到无情,这是我所喜欢的,但我不喜欢小康唯喏的性格,要我重新选择,我宁愿爱上着浓重的气候,也不会再去爱小康。
四
两个月后,平生第一次被拉去相亲。
在这男子面前,初次感觉到了自己的苍老,在洗手间,我仔细地用粉扑掩上眼角的细纹,感叹着时光的迅忽,过去留给我的,也就是这样深深浅浅的皱纹,面上的,心头的。
这是个沉默的男子,在一起吃饭,他一味地夹菜给我,因为有个那样惊心动魄的往事,倒不怯场,我很自然地接受他的照顾,口里矜持地道着谢。
并未对此次的见面抱任何幻想,我只是寂寞久了,需要一个男朋友而已。
其实我还有一个暗结,就是想这辈子都生活在这个地方,我要挽着我的爱人,带着我的小孩,在小康他*的眼前,走过来,绕过去,我要让她知道,她愚蠢的反对带给她的终身遗憾。
小康既已经在我生命中刻下许多印迹,同样的道理,我也会使他疼痛,只是,我不再去想他,并不见得他不去念我。
所以,虽然我不爱眼前这个男子,但不表示我不接受他。
我含着微笑,擎杯,对他说:干杯!
五
任路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正在休息,他说下午想来学校看看我,我迟疑了一下,便答应了。
这是我们第二次见面,他不说话,坐在我对面,眼睛盯着杯中的热气。
我说,你看书吧!
我搬过厚厚的作业本,开始心不在焉地批改。
这样的时候,又有点后悔,我不知道他是不想说还是不善言谈,与其这样相互尴尬,倒不如相互解脱。
悄悄地叹气,觉得他有点渺茫。
“其实,我知道你是小康的女朋友!”
我抬起头,这就意味着他了解我的一切,包括我肚子里曾经的那个小生命。我坦然地看着他。
“我不想隐瞒你。”
他的鬓间有小小的汗,沁到粗硬的短发上,冰凌花般闪光。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很早就认识你了。”
我笑笑。
这不奇怪,我跟小康,在这个小城里,是一道另类的风景,本就不入眼,又被他母亲添油加醋一番,结果可想而知,可笑的是小康竟然可以以走相待,留下我来应付这残局。
我说,“我没想当坏女孩,但世事无常。”
六
这个冬天竟然没有下雪。
已经十二月份了,我依旧会在梦里梦见小康,他拉着我,在校园里的榕树下转圈,后来,我们就走散了,环顾四周,没他的影,我便走了。
跟任路不冷不热地来往着,最近去他家,豪华的房子,慈祥的父母,还有一个调皮可爱的妹妹,所以这一切,都显示着他的优越,这些与我,虽不算什么,但对于小城的姑娘们来说,诱惑还是很大的,想想我这个样子,确有些误人子弟。
我没有当初爱小康那样的热情来爱任路,有些时候我甚至能从我们的谈话中抽身出局,看着虚假的我和紧张的他,玩着怎样的把戏。
这样一来,我对自己跟他的交往失了信心。
如果一个人,可以在爱情中冷眼旁观,那她,还有资格去爱吗?
任路再来电话的时候,我告诉他,很忙。
其实,我不过是在折纸飞机,用彩笔在上面画许多的图案,然后让它们在办公室里鸟般飞来飞去,一派狼籍。
七
紧张的复习开始了,我打印了大量的复习资料给我的学生,其实大可不必这样做,可是因为我必须给自己找许多的事情,才能忘记小康,还有他后面的那个影子——任路。
我有点后悔那次相亲,那样我不会认识任路,也不可能又生苦恼,空虚是空虚了些,大不了哭一场也就罢了,问题是任路雷打不动,两天一次电话,我还得到大办公室去接,还得甘心情愿接受许多人暧昧或者鄙视的目光。
我没让任路再出现在学校里,在慢慢的冷淡中,想他会自动妥协的。
我这样身心俱不健全的人,于他也不是最上乘的选择,以他的条件,如果想结婚,有大把大把的姑娘可以挑拣。
夜里人缩在暖暖的被子里睡去的时候,北风呼啸,屋外晾衣服的铁丝在风中吱吱作响,沙石打在玻璃上,感觉到自然的力量和这力量给我心上强加的寒冷。
早上却下起了雪,不是飘下来的,而是倒下来的,所有的天兵天将排着队,站在云上面,一笸罗一笸罗地往下倒,一时间山水都变了颜色,天地间一片雪白。这是今年的第一场估计也是最后的一场雪,明天,就是元旦了。
心里有些兴奋,觉得这一年都被雪埋了,再开始,干干净净的春天,自己会是一个好模样。
任路打电话来的时候,我依旧说忙,他沉默了很久,说,我等你。
八
校工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过来敲我教室的门,说,大操场上那个人从上午就站到那里了,我看看表,下午4点30分,我说谁呀?还有谁,就找你的那个男娃!
我转身回到教师里,学生们的笔在纸上沙沙的声音与教室外雪粒的声音合在一起,说不出的好听。
我是在放学后来到大操场的,远远地,任路已经是个雪人,因为寒冷,他来回踱着步,两只手插在羽容服的兜里,深红的围巾被抛在雪地上,远远看,只一个红点头上,他竟然没戴帽子,所以雪落到他头上,被头上的热气消融,再被寒冷的空气冻结,之后,他的头上就像戴了个冰帽子。
我脚下有些迟疑,内心有些愧疚,任路不该如此为我,我是这样的三心二意,这样的恍惚。
我低着头,踉跄前进,每走一步,都加深一层愧,这样的愧,如若可能弥补对他的薄情,我甘愿在雪地里来回走几遭。渐渐地走近他,他的脚下,已经被他踩出许多的沟壑,雪一直下,他一直踩,他一直踩,雪一直下,在距他三、四米的地方,我站住了。
泪,刷地一下从眼眶内奔涌而出,它们像决堤的洪水,汹涌澎湃,任再多的锦帛都不能将它们擦拭干净。
我模糊的视线里,是那个人用脚踩出来的深深的印痕,整整齐齐的三个字母“ilu”。而团在一旁的红围巾,原来被圈成一颗心,高高大大的任路,就站在心中央。
他转身过来,眼里着了火,就那样看着我,在这冰天雪地中,慢慢地,融化了我……
本文已被编辑[天下的风声]于2006-6-15 12:05:59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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