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生命的尽头流淌着一条河,它静谧地横亘在我童年的记忆中。它总是很安静,甚至拒绝发出河水流动的响声。安静得不近人情,安静得使人容易遗忘。
我曾经忽略过它,追求功利的时候我忽略了与之无关的一切。包括童年,包括生命的尽头,也包括河。也许没有什么东西能够让人永远牢记在心。因为昨天总是被匆匆忙忙的脚步甩在历史的垃圾堆中,甚至不曾发出过呼救与挣扎。但人总是会回头的,不仅是浪子,每个人都会。我曾经很多次望向生命的起点,那条河就展示在那儿,或者在黄昏夕阳的铺泻下,或者在晨曦薄雾的沐浴中。用它的宽度和迷茫截断我试图回归的思想。告诉我它是感性的,直觉的,却是唯物史观上的存在的。
我的一生都与河有关,都在和河发生着强烈而扭曲的关联。唯物主义者说世界是运动的和变化的,没有绝对的静止。像河那样,总是在流动。那么当然也就没有什么永恒。昨天的河水和今天的不同,我试着去相信这句话。那么结论是,昨天的河水带走了我的童年和欢笑,今天的河水带走了我的韶华和青春,明天的河水会将我带入黑暗和坟墓。这就是我的一生,这就是每一个人的一生。
曾经在昨天的河水中打过水漂。有两个不谙世事的顽童站在河边。他们手中的瓦片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欢快地跳跃,显出非常优美的姿态。几经起伏,最后沉入河底,寂然无声。这是个寓言。我们都在河面上跳跃着。不同的地方在于有人逗留的时间长,有人就短,还有少数几经起伏激起绚丽的浪花。相同的地方在于都要沉入河底,寂然无声。
如果硬要说这两个顽童真的存在。那么一个是我,一个是青青。青青的声音中透漏出稚嫩和纯真,她说哥哥,一百年之后等我们都老了,再到河边打水漂。我们谁都不知道一百年的概念,一百年的时间会使山盟海誓都黯然失色,再刻骨铭心的往事也淡忘了。
每天的河水都在变化着。就像有人说每天的太阳都是新的。一个胖胖的数学老师在黑板上画着尺规作图,他说用尺规作图三等分角是不可能的。我只记得这一句话。没有去验证。当时我躲在一个阴暗的角落中。思考着河以及与河有关的东西。比如子[gong]。它是我来到这个世界上走过的第一段路程。我似乎漂在一个黑暗的河面上。没有太阳,没有月亮和星星,也没有灯光。这条河曲折而温暖。安全地将我带到这个世界。所以我是顺着河来的,我希望有一天我能顺着河走,葬身在嗜肉鱼类的腹中。既然世事变幻,那么来个轮回,想是最好的结局。
每当有人跟我提到永恒,我就想起了河,想起一个数学老师说过的话,他说用尺规作图三等分角是不可能的。他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很严肃。似乎在作出不容置疑和不可修正的历史性宣判,眼角带着对试图尝试的人表示不屑的讥笑。我告诉活塞,我说找到永恒就好象三等分面前的空气。活塞不信,活塞说总有某些东西能够经受住岁月沧桑,能够抵挡住风吹雨打,这些东西就是永恒,像河水干涸之后的贝壳。精致而华丽,散发出引人注目的光晕。
我,青青和活塞都无一例外地提到了河。但我们的视角不同。我看到了河水的日新月异,青青在讲着地老天荒的童话,而活塞重视的是河底的贝壳,它象征着永恒,记载着岁月的印痕。我们三个人一起在河边长大,我还记得那条河就横在我们的村东头。河里的水车从我记事起一直在转,像是在完成一个经久不息的使命。我们经常爬到岸边的一棵垂柳上,它也就在我们日复一日的压迫中渐渐弯下腰。远远望过去像一个驼背的老人,低下头在河中寻找着什么。这是在我的脑海中历久不衰的景象。
河水中的人影在青青19岁之前总有三个人。我们并排站在那儿,看着对岸的树,和树后的人家。在青青19岁之后,就只剩下了我和活塞。
我问青青,我说河有注脚吗?
青青说没有。
我说有,树和人家都是河的注脚。
我说你为什么要离开河。
青青说没有。河没有注脚。树和人家是水的注脚,不是河的。
我和活塞感受到了难言的孤独。我不知道青青有没有忘记曾经有个天真的小女孩伫立在河边,望着瓦片激起的水花,她说哥哥,一百年后等我们都老了,再到河边打水漂。事过境迁,所有我们认为不可磨灭的记忆都褪色了。
现在河边的人影只剩下了两条,也许不久之后,就只剩下一条了。再然后,河边就谁也没有了。这样若干年后,再有几个人来到河边。重复我们的天真和动摇,重复我们的喜剧经历和悲剧结局。有人会来的。相信河有注脚的人一定会到这儿来的。我只是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离开。
世事如烟。每一个人都在变化着,我是亲眼看着青青变得陌生的。上帝根本没有创造人,上帝创造了一堆肉,人创造了自己。
我是不忍心离开活塞的,我更不忍心离开河。河是人类文明的起点与源泉。离开了河,我就无法找到精神支柱和灵魂归宿。但人不能仅靠河活着,就像人不能仅靠空气活着一样。我尊敬河,我尊敬在河边守侯的人群。我也曾许愿要在河边永久地呆下去,像青青一样许愿。我许愿的时候还看到了流星。它燃烧了自己将辉煌留给整个大地。但人是会变的,我也不想变。只是不知不觉中就面目全非了。
我告别河的时候天气晴朗。我在阳光下坦露着自己的背叛,虚伪和无耻。于是河边就只剩下了活塞。他还在固执地找寻河中的贝壳。很多人都注意到了他,人到中年还在河边在很多人的眼中是一种病态。我和青青共同来劝他。我说一个胖胖的数学老师曾经说过尺规作图是无法三等分角的,青青说找到永恒就好象三等分面前的空气。我说河是没有注脚的,有注脚的是水。活塞递给我他的日记本,扉页上的话让我首次震惊与人性的坚韧与伟大。青青小声地念着,如果你不得不孤舟单骑,如果你不得不独当一面,如果你不得不力撑四空,那么站起来,别趴下,像个汉子。留给众人一抹顽强,留给自己一点自尊,留给大地一丝微笑。我和青青面红耳赤,其实我们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们错了,但是我们不能承认。因为一旦我们承认了错误,就意味着错了的是整个人类。河依然在安安静静地流,没有对我们的争执发表任何意见。它知道总有人会卫护它,就像总有人会想起人类的文化灵魂。它是一个观众,它是一个裁决者。现在我知道它为什么总是那么安静。因为它能够用这种方式唤醒人们对灵魂的拷问。
灵魂被沉浸在河中,河水总是在不断地往前流,或者曲折,或者通畅,或者水塞道阻,或者一泻千里。河水其实并没有带走我们什么,只是我们将自己的东西遗弃在其中。河是不流动的,它静止在那儿,因此水和我们从它身边经过。变化不是绝对的,这个世界上还是存在永恒的。只是我们在追寻永恒的时候抛弃了永恒,在逃避浮躁的时候选择了浮躁。其实我们努力追寻的并不是我们真正想要的,真正想要的东西一直在那儿,我们连看都不看一眼。
活塞在河边伫立成一尊雕像,青青在水的泡沫中幻想着未来,我追随着河水的流泻迷茫与滚滚红尘。这是我们三个人最终的命运。我们都与河有关。
我说的一切都与河有关。
本文已被编辑[天下的风声]于2006-6-15 12:14:44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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